西市人牙棚内,腥臊之氣混着艾草的嗆人煙味彌漫四周,空氣沉悶污濁。沈知微靜靜立于青布帷幔之下,冷眼望着正撕扯争執的兩人——那婦人揪住牙婆的葡萄紋錦襦,怒不可遏,而牙婆則滿臉橫肉,皮笑肉不笑地應對。
“這死丫頭你是領回去還是弄死她老娘不管,趕緊退錢!” 那婦人雙手叉腰,嗓門尖利,“否則我告到京兆府,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别怪我沒提醒你,我背後的人,你們惹不起!”
四周炭盆中青煙袅袅,熏得人眼睛發澀,角落裡幾個昆侖奴瑟縮着身子,腳踝上的鐵鍊輕輕碰撞,發出細微的嘩啦聲。牙婆身後的幾個壯漢虎視眈眈,腰間蹀躞帶上挂着錯金匕首,寒光凜然,映得她臉上的假笑愈發猙獰。
“娘子,這買賣你是自願的,哪有這般無理取鬧的道理?”牙婆冷笑着,眼中透出一絲陰鸷,“想退錢?做夢!一文錢都别想要。你若是不服,盡管去告——咱們這牙行可是正經生意,誰也不是吓大的。”牙婆不疾不徐,眼神透着冷意,語中帶着幾分威脅。
婆娘聞言,更是火冒三丈,正欲再度上前抓扯,卻被牙婆身後的幾個壯漢攔住。雙方你一言我一語,争吵得面紅耳赤,引得周圍衆人紛紛側目。
沈知微的目光越過撕扯的二人,落在一旁那名寂靜無聲的女奴身上。
她形容枯槁,身上單薄的襦裙已被血迹浸透,裸露出的手腕上新傷疊舊疤,觸目驚心。然而,她卻仿佛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低垂着頭,目光空洞,似行屍走肉般站立着。
而另一邊,争吵仍在繼續。那婦人氣得直喘,似終于耗盡耐心,咬牙切齒地說道:“算了,算我倒黴!八成,還我八成銀子!這賤婢你們領回去是浸豬籠也好,配冥婚也罷……若再不答應,就别怪我拼個魚死網破!”
這番話,倒讓周圍的人有些驚疑。一個方才還撒潑哭鬧的婦人,情緒轉瞬即變,言辭冷靜得出奇,透着一絲算計。
牙婆微微一愣,臉色變幻不定,顯然在衡量利弊。
可她眯了眯眼,旋即又嗤笑一聲,語調冷厲:
“八成?想得倒美!誰知道這些天你家裡怎麼折騰她的?好端端的黃花大閨女,成了個賠錢貨。别說八折,五折都不值!再說了,萬一肚子裡揣上了個種,合着我還得倒貼銀子養活她?”
阿策皺眉,見這二人越說越不像話,不是閨閣小娘子能聽的,想引沈知微離開。誰知卻被她擺了擺手,示意他少安毋躁。
她垂眸思索,方才那婦人話裡隐隐透露出一些關鍵信息——這女奴,竟是個經驗不俗的繡工?
“你繡工很好?”沈知微收回目光,對那神情麻木的女奴開口問。
此言一出,婆娘和牙婆同時看向沈知微,唯那女奴依舊呆立不動,眼神虛無,一副求死的樣子,對沈知微的問題恍若未聞。
就在此時,牙婆身後展台邊奴隸群裡傳來一個病弱卻急切的聲音:“娘子,繡兒的繡工特别好,她的名字就是因為手藝精湛由主家賞賜而得,求娘子試試她。”
話音未落,隻聽“啪”地一聲,開口的女奴已被牙婆手下劈頭蓋臉一巴掌,伴随着一聲低喝:“誰讓你多嘴了!”
被打的女奴身形一晃,疼得直哆嗦,卻不敢再吭聲。
這忽如其來的耳光,令沈知微眉頭微蹙。而站在一旁的“繡兒”,似乎終于被觸動了什麼,淚水蓦然湧上眼眶。
她猛地朝牙婆跪下,哀聲求道:“别打了……求求您,别再打巧兒了!”
哀求了牙婆,她又顫抖着轉過頭,朝沈知微重重磕首,聲音低啞:“禀這位娘子,奴婢生無所長,唯繡工還算拿得出手。”
沈知微不置可否,隻是自袖中取出一方白綢,上面繡着一朵未完成的牡丹。她遞到繡兒面前,指着其中一片葉子,道:“你且在半柱香內繡完這片葉子,讓我看看你的手藝。”
繡兒接過白綢,微微一愣,随即低下頭,飛針走線。
她的手法娴熟,針腳細膩,不多時,那片葉子便已繡成,脈絡清晰,過渡自然。沈知微垂眸細看,心中暗暗點頭,确實是個好手藝的。
沈知微心中暗暗滿意,對片刻前還在鬧事的婆娘說:“這位娘子,你剛才說要八折将這繡兒退了。就這個價格,我接手如何?”
那婦人聞言嘴角微微抽動,眼珠子一轉,對沈知微笑言:“八折?想是小娘子聽錯了。這繡兒能幹活,會繡工。别說家下活計幹得爽利,還能做手工賣花樣子掙錢。若不是我兒… ” 她嗓音一頓,掩飾性地咳嗽了兩聲,旋即笑道:“既然小娘子喜歡她,我是個爽快人,就不漲價了,三兩銀子原價讓給你。”
沈知微聽完,微微挑眉。“既然如此,那就不必了。”
她語氣淡然,眼風飄過牙婆,“您二位繼續商議。”說罷轉身作勢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