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面露無奈,将藤編食盒往櫃上一擱,動作稍大,震得裡頭的胡麻畢羅險些滾出來。她皺着眉頭,哄勸那孩子:“前日不是說好去永興坊的‘巧工閣’?人家也有六部神獸,還送小布老虎呢。”她說着掏出帕子給孩童拭淚,帕角繡着戲球狸奴——正是錦童齋上月推出的贈品。
沈知微倏地起身,從案台前站起來往外走去,轉過博古架時,正撞見那婦人指着貨架上的‘戶部貔貅’,滿臉嫌棄地搖頭:“這般巴掌大的玩偶,竟要價三百文?”她一邊說着,一邊牽起哭鬧的孩童往外走,“‘巧工閣’才賣二百文,還能挑繡樣...”
一旁的繡兒、巧兒側目而視,見沈知微過來,巧兒連忙對她輕聲細語道:“娘子,這已是第三撥說‘巧工閣’的客人了,還有說東市‘奇巧閣’的。”
雨絲漸漸變得更加密集,拍在地面上濺起層層水花。沈知微望着母子二人轉進街口的背影,指尖下意識摸索着擱架邊緣。思索片刻,她抓起油紙傘亦往外走去,青緞繡鞋踏過水窪時,濺起的水珠沾濕了裙角暗繡的銀藤紋,她卻渾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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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進鋪子時,沈知微已站在永興坊的‘巧工閣’外。檐下挂着串琉璃風鈴,每片鈴铛都刻着個‘巧’字兒,在風中輕輕晃動,發出清脆的聲響。她裝作客人湊近櫥窗,目光落在裡頭擺放的一排玩偶上。一眼望去,那‘武功熊’耳後那道月牙形針腳,分明是自己改良的藏線法。
“小娘子好眼光!” 掌櫃的滿臉堆笑,迎了上來,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在這大深秋的季節裡,輕輕搖晃着,扇面上題着幾行小字,顯得似有幾分文雅,實則在沈知微看來,這般舉動不過是附庸風雅,莫名其妙。他的腰間系着一條蹀躞帶,帶上拴着一串鑰匙,随着他的步子叮當亂響,更添了幾分聒噪 。
“這是新到的刑部獬豸玩偶,用的可是蜀錦……” 他話音未落,沈知微已伸手摸到玩偶肚腹處的接縫,輕輕一撚,心中便有了判斷,哪裡是什麼蜀錦,分明是西市常見的越州緞布,隻是拿茜草染了層浮色充數。
更令她吃驚的是玩偶眼珠。錦童齋特制的琉璃眼是用揚州水晶磨制而成,在陽光下會折射出七彩光暈,顯得靈動而有神。而眼前這對眸子卻渾濁如魚目,細看之下,竟是拿桐油浸過的陶片,毫無光澤,顯得粗制濫造。
“二百文當真劃算。”掌櫃的見她遲疑,忙從櫃底掏出個布包,“買兩個送西域傳來的九連環...”掀開的包袱皮裡露出半截布老虎,虎耳上金線繡的‘巧’字,與‘錦童齋’的‘錦’字标識乍一看有那麼幾分相似。“娘子莫要猶豫啦,一樣的東西,崇仁坊的‘錦童齋’是我們兩倍的價格,把大家當冤大頭嘛。”
沈知微再往裡走,才掀開靛藍門簾,便見檀木架上整整齊齊碼着六部玩偶。
吏部狸奴的胡須是用硬線絞的,顯得生硬不自然;兵部蒼鷹尾羽泛着詭異的靛青色;最刺眼的是刑部獬豸額間那枚銅片包漿的"獨角",在斜照的光線裡閃着廉價的光;她又拈起隻工部玄龜,龜甲紋路竟是用墨筆草草勾勒。指腹撫過緞面時,粗糙的觸感激得她心口發緊——這分明是西市常見的素面杭綢,染了層青灰便敢充雲水緞。每隻玩偶耳後竟還都縫着指甲蓋大的布标,上頭歪歪扭扭繡着‘巧’字,沈知微看着這毫無美感的布标,心中不禁暗自吐槽,他們到底有沒有考慮過商标的意義?
回程馬車緩緩軋過青石闆,發出沉悶的聲響。沈知微坐在車内,攥着仿品獬豸的獨角,暗自神思。
車簾外掠過不知哪個衙門的朱漆大門,她忽然叩響廂闆對車夫說:“一會兒到地方你别走,等我去鋪子裡拿點東西再去禮部司衣房。”車外傳來一聲清脆的回應:“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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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衣房内氤氲着沉水香,香氣袅袅,頗有幾分雅緻。老司衣官正在查驗新到的雲水緞,他眯着眼睛,仔細地驗看緞子的紋理和色澤。見沈知微抱着賬冊,拎着個裝着玩偶的籃子進來,臉上露出笑意,熱絡得招招手:“沈娘子來得巧,快來看看,這批緞子的暗紋比上月更密……”
沈知微快步上前幾步,把賬冊往案幾上一擱,臉上綻出一抹溫婉笑意,目光在那雲水緞上打量一圈,由衷贊歎道:“大人這雙眼睛可真毒,單看這暗紋,便能瞧出這緞子些微的變化,不愧是在這行浸淫多年,經驗老到,旁人可學不來。” 她的話語中帶着幾分恭維,卻又不失真誠,畢竟老司衣官在這方面确實有着深厚的造詣。
說完,她才神色一正,從籃中取出真假獬豸,并排擺在緞面邊。
“不過,大人,我這兒也有件事兒得讓您瞅瞅。” 但見那真仿獬豸并排而立,真品的雲水緞流轉着水波暗紋,在光線下閃爍着柔和的光澤,仿品布料卻在燭光下顯出斑駁的染漬,粗糙不堪,“本月錦童齋分成少了三成,皆因市面冒出這些仿貨。”
司衣官拈起仿品對着天光細看,突然用銀剪挑開線腳:“填充的絲綿摻了碎麻!”他面色凝重地扯出團發黑的棉絮,"這等劣質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