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哎呀”一聲——原是偷師的小學徒看得入神,手中熨鬥險些燒了另一個學徒的幞頭。
崔懷瑾倚在門邊,看着那抹茜色身影在燭火中輾轉騰挪。
沈知微講解時的眸子亮得驚人,鬓角碎發被汗水黏在瓷白頸側。他忽然想起去歲上元節夜裡,在曲江池畔望向暗黑的天空,那最亮眼的星星就是這般奪目。
“大人們且看,”沈知微忽然轉身,指尖在人台肩線處輕叩,“此處收進三分,袖籠放出半寸...” 擡眸卻撞進年輕侍郎未來得及收斂的目光,那素日清冷的眸裡竟漾着溫泉水似的内斂柔波。
更鼓聲裡,被暗針固定好的國服終是流光溢彩,剩下的便是按照最新的打闆進行修改。
平日裡對沈知微甚是親切的那位老司衣官捧着袍袖老淚縱橫:“老朽在司衣房四十載,竟不知布料能這般聽話...”看着感慨萬千的司衣官,劉郎中忽想起什麼,揪着崔懷瑾袖口急道:“侍郎千萬莫将此法外傳!若是教尚服局學了去...”
“劉大人多慮了,”崔懷瑾拂開他沾滿金粉的手,“沈娘子這手絕活...”他望着正在收拾針線的身影,喉結輕輕滾動,“普天之下,決不能外傳。”言罷,他環視司衣房衆人,大家紛紛心領神會,叉手道:“是!”
沈知微對崔懷瑾一笑,又調轉目光對衆人輕言細語,回纥國服雖被暗針固定好,但如何縫合也很關鍵。出于謹慎,建議他們先仿作一版破損的仿版,确定最佳縫補法後,再在國服上動手。
又回答了些許來自司衣工的問題,交待好所有事情,天已黑透,坊門早已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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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辘辘,碾過夜色沉沉的青石磚路,車輪聲在寂靜長街中悠悠回蕩。沈知微手中捧着崔懷瑾遞來的小手爐,溫意自掌心氤氲而上,漸次暖透指尖。忽又一陣冷風掀動車簾,夜寒如水,猝然襲來,令她微微一顫,忙不疊地向暖意裡縮了縮。
崔懷瑾見狀,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即取起擱在一旁的狐裘大氅,輕輕覆在她肩上,領口的沉水香混着男子的氣息,釀出些蠱惑人心的暖。沈知微局促,欲擡手推卻,卻被他穩穩按住。那掌心的力道不重,卻透着一分不容置喙,讓人無從抗拒。
“娘子這‘立體裁剪'之法,”崔懷瑾又遞過溫着的杏酪,“可是從粟特商人處學的?”
“是從胡旋舞衣得的靈感。”沈知微就着杯沿抿了口,“去歲在平康坊見胡姬更衣,發現她們的舞裙要套在人形木架上縫制...”忽覺失言,耳尖倏地紅透。
崔懷瑾輕笑一聲:“沈娘子,涉獵廣泛。”他透過晃動的車簾,望見沈知微臉龐愈發紅潤,便轉而道:“‘禮部唯一監制店鋪’的批文,明日便會送到‘錦童齋’。”
‘唯一’!沈知微瞳孔瞬間放大,巨大的喜悅充斥上來,眸中刹那映出星河璀璨。
崔懷瑾見她如此高興,唇角也微微揚起,隻夜色黑暗,不易察覺。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身側銀魚袋何時纏在沈知微的禁步上,珊瑚珠子随馬車搖晃,在彼此衣袂間叩出細碎清音。
“春闱,由我知貢舉。”他忽然開口:“明日便要去江南道,約莫兩月方歸。”眼見轉過街角便要至許宅門前,他忽然将個鎏金牌塞進她手中:“春闱與絲路大展接踵而至,江南道驿站快馬日夜兼程五日可達。沈娘子若遇難處...”
“找李郎中還是劉郎中?”沈知微朝崔懷瑾笑望去,目光中閃着似珠似貝的光華,崔懷瑾隻覺得朗潤中無盡的甜美。
馬車恰在此時碾過青石縫,一個輕顫,驚得她指間鎏金牌滑落,發出清脆一響。沈知微忙俯身去拾,衣袖拂過他袍角,鼻尖萦繞上侍郎袖間淡淡的沉水香。那香氣隐約悠長,帶着長安夜露的清氣,摻上她發間隐隐浮動的蘇合香,溫熱與冷意交織,在這狹小的馬車内竟釀出幾分醉意。空氣似乎都凝滞了,隻剩下心跳聲與外頭更夫遙遠的梆子聲相互應和。
就在她指尖觸到鎏金牌的一瞬,他低沉的嗓音擦過耳畔:
“都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