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坊‘巧工閣’東主黃三郎正坐在自己的鋪子外咬着胡餅,滿面愠色地咒罵着‘錦童齋’。
街角槐樹下,幾名小娘子圍坐打着雙陸,笑語盈盈,懷中抱着的,皆是新近從‘錦童齋’購得的洛神玩偶。旁邊随意擱置的錦盒尚散着淡淡墨香,其上鎏金篆刻的六字,赫然映入眼簾——‘禮部獨家監制’。朱砂填嵌之間,光澤内斂而不失華貴,在日光映照下,隐隐透出一股不容亵渎的莊重氣韻。
“呸!什麼禮部監制,分明是拿雞毛當令箭!”黃三郎将胡餅渣啐在地上,瞥見對街酒肆裡鑽出個戴渾脫帽的胡商,懷裡抱着的錦盒上鎏金篆字刺得他眼疼。
那胡商卻好死不死,朝着黃三郎走來,手指着錦盒上的篆字,操着生硬的官話問路:“勞駕,‘錦童齋’——”
“不知道!不知道!”黃三郎沒好氣地甩着袖子,轉身卻見自家夥計正扒着窗縫偷看路過孩童手中的玩偶,登時火冒三丈:“看什麼看!還不快把前日仿的'文曲星'偶拿去台子上擺起來!”夥計吐吐舌頭,三步并作兩步趕緊從東家眼前消失。
黃三郎嘟囔着又咒罵一聲,憤憤推開窗戶,原來是一青年郎君站在廊下,拿着一個‘錦童齋’的狀元玩偶逗自己的孩子。狀元郎偶腰間蹀躞帶上的銀魚袋竟真能開合,露出裡頭小小的《千字文》絹冊。
‘錦童齋’内,沈知微用竹簽撥弄着案上香爐,一縷青煙袅袅升起。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穿着官袍的小人偶上,對巧兒道:“巧兒,去把那批常服小樣品拿來。”巧兒應聲而去,不多時,抱來一堆細緻的小袍子。沈知微親手為一個六部尚書的小玩偶換上了素雅的常服,原本端莊威嚴的官員模樣瞬間變得生動起來,仿佛一眨眼就能看見這位大人下衙回家,給家中娃娃講故事的模樣。
“娘子快看這個!”阿錦捧着新制的幞頭配件進來,兩片軟翅用染成靛青的繭綢制成,邊角綴着銀絲編的流雲紋,“按您吩咐,用魚膠浸過的繭綢既柔軟又不易變形。”
沈知微接過幞頭對着天光細看,忽聽得門外喧嘩。
七八個總角小兒擠在門檻外探頭探腦,最前頭的胖小子攥着枚開元通寶,脆生生嚷道:“沈掌櫃,我要那個穿紫袍的!昨日阿耶說三品以上才能服紫,我要讓我的玩偶當宰相!”
“小郎君好眼力!”沈知微笑盈盈取出個檀木匣,“這紫袍偶配着金魚袋,裡頭還藏着《論語》摘抄呢。"說着輕按魚袋機括,當真彈出寸許長的絹條,驚得孩童們哇聲一片。
笑看叽叽喳喳的兒郎們,一旁阿錦正在整理入庫新到的‘禮部唯一監制’鎏金标識。那标識花紋原是吳道子照着銀魚袋紋樣改的,錦鯉尾巴處藏着一眼能識别的‘錦’字标識。
‘沈娘子,沈娘子!’吳道子突然舉着畫稿沖進來,“某把《童趣仙記》第三章也完成了,快看看何如?”他展開卷軸,但見畫中玉兔捧着個會轉動的日晷,晷盤上密密麻麻刻着十二時辰對應的星宿,“這機關某試了三十八次才成,晷針要用最細的鼠須筆——”
沈知微看着明知《童趣仙記》繪本合作已被作者婉拒,卻仍醉心創作的吳道子,心下暗暗誇贊此人确實是有些執着。
正待開口,忽見對街茶幌下立着個戴帷帽的碧衫女子,那人仰頭望着外牆上刷得‘夢想伴随成長’的店鋪口号,懷中包袱皮滑開半角,露出抹熟悉的卷草紋。
沈知微心頭一跳,六一先生!她欲要迎出,那女子卻已款款走進店内。
她掀開帷帽薄紗,露出張清秀卻蒼白的面龐:“那日見娘子與潑皮周旋,忽然想起自己躲在婢女身份下送稿的三年。”目光落在案頭《童趣仙記》第三章繪本樣稿上,指尖輕撫過金狐神算手中的楓葉算冊,喃喃:“這楓葉算冊該寫上《九章算術》。”言罷,複擡頭,對沈知微一禮:“兒本名陸绮,字文鳐。”
“陸娘子!”沈知微笑意真切實在,伸手請她入座,又招呼巧兒端上一壺绮羅玉露,琥珀色的茶液在光下微微泛着光,“先生遠道而來,先歇歇,嘗嘗我這珍藏的好茶?”
陸绮大方落座,也不客套寒暄,從包袱取出一沓紙稿,遞到沈知微手中:“我回去後,細看了你給我的繪本樣稿,實在喜愛你的創意。又聽聞你前些日子與潑皮周旋,心中感慨良多。這世道對女子總是不公,女子即便有些才學,卻沒奈何常被偏見束縛。”
沈知微接過稿紙,聽她提及那日之事,臉上并無得色,反倒認真地點頭:“先生說得極是。正因如此,才更要努力做些實事,叫世人知曉女子也能有所作為。”
六一先生的眼中閃過一抹欣賞,随即指着手中的畫稿說:“我依你繪本中的人物,稍作修改,又加入了一些我對仙境形象的想象。你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