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漸次暗沉下去,錦童齋檐角的銅鈴被風撞出散碎清音。
沈知微打着燈籠步引陸绮步出‘錦童齋’,石榴紅裙裾掃過狀元人偶的大紅袍——那鎏金襕袍腰間懸着的竹牌忽被晚風掀起,露出“書中自有星辰大海”的墨迹。廊下新懸的十二生肖絹燈也悠悠的亮着,燈影裡浮動着松煙墨與檀香交織的氤氲。
“沈娘子且留步!”陸绮挎着青布包袱跨出門檻,發間木簪還沾染着松煙墨香,“方才說的《月令七十二候圖》那頁...”
話音未落,坊門方向的燭火路燈一盞盞亮了起來,橘色光暈順着崇仁坊大街次第暈染,恰似仙人提着星鬥燈籠巡遊人間。承天門方向不知誰提前碰了閉坊大鼓,驚得檐下燕雀撲棱棱掠過暮空。
沈知微将燈籠遞給陸绮,腕間銀镯碰着燈籠木杆‘當啷’一聲響:“陸娘子放心,定教那藤蔓纏出‘葛藟累之'的意趣。”她轉身時瞥見偶人手中笏面映着燈籠,暖光流轉,恍若天河傾瀉其間。她忽地靈光乍現:“那執笏的天庭小仙不如就從藤蔓中以仙氣幻化出來,陸娘子覺得如何?”
陸绮正要答話,忽聞臨街酒肆飄來炙羊肉的焦香,混着胡商駝鈴叮當的異域曲調。
街角傳來一陣太學生的哄笑,二人向那嘈雜聲處望去,但見三五青衫郎君似有醉意,腰間蹀躞帶上的銀香球随着步履胡亂擺動。他們或勾肩搭背,或搖搖晃晃,面朝狀元人偶方向隔着街角指指點點。
當先那個舉着才買的《春秋左氏傳》嚷道:“這一入仕,便是‘墨悲絲染'再難如初!”
這話還沒說完,就有人‘嗤’一聲笑道:“兄台,你不說穿朱着紫,就是那一襲青袍也尚未加身,便操起那出将入相的心思,未免太過早了點。依我看,還是先把春闱的門檻踏過去,再高談闊論不遲。”
一句話,說得适才那人面色發紅。為了稍微晚回點面子,他指着‘錦童齋’方向,強說到:“不過是見那狀元郎人偶捧着空白笏闆似純潔無暇,才有所感悟。”
“郎君好眼力。”沈知微輕笑,面朝五陵年少微微一禮,暮色中眉眼如工筆勾勒,“不過弊店這狀元郎捧的并非空白笏闆...”她素手輕推機括,人偶關節發出細微的楊木摩擦聲,忽然,不知什麼機括奇效,玉笏闆背面竟露出鎏金刻的《勸學篇》,“您瞧,這可是韓文公親贈的雕版。”
那生更加面色發紫,手中書本險些跌進道旁排水溝渠,隻讷讷道:“太黑,天太黑,某視物不佳。”
衆人哄笑間,不知誰家小童放飛了一盞孔明燈,一點暖橘色飄向漸暗的天際。
崇仁坊方向緩緩駛來烏檀馬車。崔懷瑾掀起車簾時,正見沈知微踮腳調整人偶臂彎角度,暮風卷起她石榴裙間系着的銀絲縧,與陸绮素色披帛糾纏如流雲。不知她們聊到什麼,但見那沈小娘子今日似格外開懷,巧笑倩兮,襯得那明媚比往日又盛放三分。
他目光掃過邊上也面帶笑意,卻努力保持矜持的陸绮。她正覆上帷帽,帽檐垂下的青紗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耳畔明月珰搖曳的銀芒,随身帶着的包袱中微露着繪圖的稿紙。
崔懷瑾覺得她分外面熟,轉念想起‘墨瀚約’書肆當下賣得很火爆的一本兒童讀物,好似叫什麼《童趣仙記》。他曾見過幾次送稿的丫鬟,正是那女子。
沈娘子這是,又要和兒童讀物聯手?
崔懷瑾唇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目光落在街角那群嘻笑怒罵的學子身上。其中一人斜倚着同伴的肩頭,笑得東倒西歪,身上的雲錦衣裳鮮豔奪目,頭頂玉冠熠熠生輝。如此裝扮,倒像是風流公子遊宴未歸,哪裡像苦讀詩書的士子?學館的課業怕是太松了些,竟讓他們尚有餘裕在街頭打馬逍遙。看來,課業确實該加加碼才是!
“郎君,閉坊鼓要響了。”
阿策的催促傳來,馬兒不耐地踏着前蹄,鐵掌在石闆上擦出零星火花。崔懷瑾的指尖在袖中香囊上頓了頓,杏核粗砺的紋路硌着掌心。錦童齋的燈正被婢子一盞盞摘下,彩幡拂過壁畫裡童子捧着的‘手不釋卷’,倒像是那卷軸要乘着晚風飄起來。
三日前的情形忽的浮現在眼前。
“若沈娘子持此鎏金牌來尋……” 話音未落,他已将一枚鎏金牌輕輕按在梨花木案上。這牌子的樣式、大小,其上紋路,都和那日給沈知微的那枚如出一轍。
案頭鎏金狻猊香爐吐出袅袅青煙,氤氲間,雕刻雲紋的窗棂外,廊下的典吏們抱着文書匆匆而過。晨光斜落,映得主客司郎中李穆與禮部司郎中劉清深綠色官袍泛出微妙的深淺之别——李穆的補子早已洗得褪色,而劉清腰間的蹀躞帶卻綴着新打的鎏金帶扣,光澤未斂,晃出一點逼人的鋒銳。
聽聞上官發話,兩雙皂靴幾乎不約而同地往前挪了半寸,随即垂目細看案上寸許大的小牌。李穆喉結微微滾動,餘光裡,劉清藏在袖中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他這小習慣李穆再熟悉不過,每逢揣度上意,那手指便要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