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濤閣雅間‘和鳴’的竹簾半卷,幾縷陽光從窗棂外照入。
鄭明晖盯着案上越窯青瓷茶盞裡浮沉的銀毫,第三次把袖口撫平。窗外飄來胡麻餅的焦香,混着不知哪兒傳來的銅鈴清響,倒叫他想起某次相見時沈知微發間晃動的珍珠步搖。
他又調整調整案頭青瓷茶瓯的位置,忽聽廊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正是沈知微的鹿皮靴踩着廊外所剩無幾的枯葉進了門。她今日着件月白棉襦裙,裙角用金線勾着圈活潑的祥雲紋——是鶴童駕雲的祥雲樣式。此刻日光斜照,倒像真有仙童在裙裾間騰雲駕霧。
“鄭郎君久等。”沈知微解下身上的雲回暗紋披帛,目光落在案上,她不禁一怔,青瓷盞旁竟擺着隻鎏金合歡盞,盞身九曲回環處泛着經年摩挲的溫潤光澤。
“這是...永徽年間的九曲鴛鴦盞?”她指尖懸在盞沿三寸處,像觸碰易碎的晨露。
“沈娘子安好。”鄭明晖起身叉手行禮,看向沈知微,微微一笑,道:“娘子好眼力。這松濤閣每個雅間都有一套拿得出手的盞具,這間‘和鳴’也不例外。”
他頓了頓,目光掠過室内陳設,繼續道:“此屋以八音和鳴為基調布置,琴瑟、笙箫、鐘鼓之物皆恰到好處地點綴其中,既不顯張揚,又自成一派雅趣。正如這九曲鴛鴦盞,金鎏映輝,杯中酒色流轉時,會讓人有種仿若清音繞梁,餘韻不絕的感覺。”
沈知微聽罷,眸中漾起一絲淺笑,指尖輕觸杯沿,輕聲道:“如此巧思,倒真是未飲先醉了。”話音未落,她已緩步走至案幾旁,在鄭明晖的示意下,姿态從容地跪坐于蒲團之上。
她指尖拂過茶碾上纏枝蓮紋,眸光微轉,似笑非笑地道:“鄭郎君這碾茶的手法,倒頗有幾分終南山隐士的風骨。我那小店裡常有國子監的學生來買玩偶,聽他們說起,祭酒大人前些時日方才拜訪過陸鴻漸先生。莫不是鄭郎君也随行其間,得了陸先生的指點,方才新學了這茶經?”
鄭明晖執壺的手一頓,碧色茶湯在素面杯底洇開漣漪:“上月随祭酒大人往玉真觀奉茶,确與陸羽先生有一面之緣。”
他望着對面小娘子狡黠的笑靥,忽然覺得自己那斟酌半宿的說辭都成了隔夜冷粥。
他終于将青瓷盞往朱漆案上一擱:“某今日唐突,實有肺腑之言。自文秀及笄禮後,家慈常念沈娘子蕙質蘭心。”
竹簾外忽起一陣穿堂風,吹得竹簾被掀起,露出窗外半角慈恩寺塔影,案頭茶單也嘩啦啦翻動。沈知微擡手按住鬓角的碎發,布搖下墜着的珍珠擦過耳垂,像被春日柳枝拂過般酥癢。
鄭明晖略頓了頓,待室内重歸靜谧,他終是擡起眼睑,直視沈知微的眼睛,語氣雖然溫和卻透着堅定,“沈娘子,我心悅于你。你的才情和堅韌,皆讓我欽佩不已。我知你身世艱辛,自力更生,實在令人敬佩。若你不嫌棄,我雖不才,願以三書六禮相迎,許娘子一世安穩。”
話到此處,鄭明晖頓一瞬,喉結滾動,又繼續道:“雖說我隻是國子監錄事,職務不高,又是個鳏夫,還帶着一個年幼的兒子。但我鄭家清白門楣,父母開明,上次你為文秀設計及笄禮服,家中長輩對你也是贊賞有加。若你願意,我父母那邊,自會通禀。”
他說到這裡,目光更為柔和:“成婚後,沈娘子你若願意持家相夫教子,我自是歡喜。阿煥最是乖巧,乳母也是從荥陽老宅帶來的...”說到此,他略頓了頓,似乎遲疑了一下,但很快接着道:“但若你仍想繼續經商,我也絕不會阻攔。你的志趣和才情,不該被内宅的寸許天地束縛。”
沈知微望着鄭明晖衣襟前的銀鶴紋靜靜聽着,神色溫和,心中卻暗暗思量。
她能感受到鄭明晖的真誠,也感激他對自己的尊重。然而,他似乎還沒和雙親通禀此事,好像想當然了點啊。鄭員外和他的夫人确實是和善人,雖然目前為止隻有一面之緣,但根據自己兩世為人的經驗,和善不一定意味着願意打破階層限制,下探去娶兒媳婦。
沈知微心下輕歎一聲。
鄭明晖是個很不錯的郎君,溫暖而平和,有一定才華又生活穩定。放在後世,稱得上極好的暖男。不過,他自己可能沒意識到,他對她的情感,更多是憐惜,恐非真正的愛慕。他或許誤以為自己是因為生計所迫才投身商道,卻不知這正是她熱愛的事業,是她自我價值的體現。
不知何處編鐘發出‘嗡’的餘韻,驚得梁上斑鸠撲棱棱展翅飛遠。
沈知微抿唇一笑,語氣溫婉而不失堅定:“鄭郎君厚愛,兒心中很是感激。能得你如此尊重,實屬難得,兒覺得很是欣慰。然而……”她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沉寂,“不知鄭郎君可曾聽聞過蘇州‘錦雲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