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沈知微抱着剩餘的半罐漿液往‘錦童齋’趕。天氣忽然轉陰,似又要落雪,不過近日天氣還算和暖,若是下雨也說不定。
路過西市胡商攤子,順手買了包剛出爐的胡麻餅。餅香混着懷中陶罐的松脂味,倒讓她想起許靈初最愛念叨的"人間煙火氣"。
"阿姊可算回來了!"才踏進錦童齋,就見許靈初窩在榻上翻看《遊仙窟》,案幾擺着吃剩的槐葉冷淘。小娘子今日梳着雙環望仙髻,鬓邊卻歪插着支鎏金步搖,顯是等人時打盹蹭歪的。
沈知微将胡麻餅往銀盤裡一擱,突然俯身抽走她手中書卷:"上個月還說要學班昭著書,今日倒看起張文成的春閨夢裡了?"
"給你帶了胡麻餅,還有‘禾月村’的松瓤鵝油卷。"沈知微将朱漆食盒擱在黃花梨案幾上,鎏金紐扣碰出清脆聲響。許靈初慌忙用絹帕拭了拭眼角,将打哈欠而泛出的淚花抹去,待要起身卻被表姐按着肩頭坐下。
“瞧這困倦的樣子,我家初初不喜‘春歸何處去’的書啊。”竹箸碰着定窯白瓷的聲響裡,許靈初正笑着要回話,沈知微卻肅穆了神色道:"武威伯家那個三郎,可是叫裴昭?" 許靈初腕子一抖,箸尖的鵝油卷跌進醋碟,濺起幾點琥珀色的漣漪。
"表姐如何..."少女攥緊月白帕子,指節泛出青玉般的冷光。
窗外忽起一陣細雨,雖然還夾雜些微雪子,打得樹枝噼啪作響,卻并不凜冽了。許靈初望着窗上蜿蜒的水痕,聲音輕得像要化在雨裡:"春天又要來了。阿姐,前些日子還下雪,現下卻飄起細雨。
沈知微并不說話,隻默默飲一盞茶,等着許靈初的下文。
“去歲重陽那日,我與阿娘登高,在大相國寺後山迷了路..."
那日楓葉吹滿頭,許靈初提着石榴裙追一隻翠羽雀兒,繡鞋沾了青苔險些滑倒,卻被斜刺裡伸來的竹骨折扇托住手腕。裴昭穿着雨過天青的直裰,袖口繡着銀線流雲紋,笑起來時眼尾有顆朱砂痣,像落在白絹上的胭脂淚。
"他說要替我尋支并蒂蓮作賠禮..."許靈初用帕子掩住半張臉,淚珠子卻順着指縫往下滾,"後來總托人送些新奇玩意,前些日子竟送來半阙《鹧鸪天》,說什麼'彩袖殷勤捧玉鐘'..."
“他送來東西,你阿耶可知?”沈知微依許謙對那嗜名聲如命的性子,能冒着‘私相授受’的風險同意外男往家門送東西,簡直不可思議。
許靈初咬唇搖搖頭,“阿娘不許門房上告訴阿耶。”
沈知微盯着許靈初手中那方洇濕的帕子,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撞見舅母對着賬本歎氣。她那莫不是正在醞釀陪嫁?若是如此想當然,簡直令人哭笑不得!
"阿娘說...說裴公子雖非嫡出,到底是武威伯府的人。"許靈初忽然抓住表姐的衣袖,指尖透出森森涼意,"表姐不知道,阿娘前些日子在清點庫房裡我的陪嫁,說沒準兒立時就得用上...可我,可我… 阿姐,我心下不安。"她哽咽着說不下去,腕上翡翠镯子磕在案幾邊沿,發出玉碎的清響。
沈知微望着少女哭紅的眼尾,忽然想起去年上元節,許靈初在燈市猜謎赢彩頭時的模樣。那時她鬓邊海棠絹花被燈火映得绯紅,如今卻像株淋了夜雨的玉簪,連花蕊都透着寒氣。
她拿起絹帕,替許靈初擦拭腮邊淚珠。“初初,你可知我是如何知道裴三郎的事兒麼?”
許靈初擡眼朝沈知微看去,茫然搖頭。
“你可是跟着舅母去過慈恩寺,且在那裡還見過裴三郎?”沈知微問。
許靈初驚訝,微微張嘴。
“那這裴三郎隻算吹牛,不算造謠了。”沈知微肅穆着神情道:“我曾在‘‘醉仙樓’用飯時聽到他在隔間胡言亂語,言談間他提到‘禮部主事之獨女’乃他…”
沈知微話尚未說完,許靈初已嚎啕起來:“阿姐,我沒有,我當真沒有…”
沈知微默默看着許靈初羞憤欲絕的大哭,并不打斷,直至她哭聲漸緩,變為輕生抽噎,低聲道:“初初,武威伯府不會娶你。退一萬步說,若你拼着名聲盡毀,算計着進了他們府,會過什麼日子?”
她頓了頓,像是下了決心,堅定道:“此事,阿姐我雖無幹涉你的權利,但斷乎不能瞞着舅父。今日回到府裡,我便要向你阿耶禀告,若舅父也允許你私下與裴三往來,阿姐我再無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