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微頓,似是醞釀,又似是不願打破此刻的微妙。
半息之後,他終于緩緩開口:“在下可否麻煩沈娘子一件事?”
沈知微聞言,微微歪了歪腦袋,烏發輕輕滑過鬓角,眸中似透着探究。
崔懷瑾靜靜地看着她,不動聲色地收緊了袖下的手指。
她這模樣,像極了聖人塌旁那隻雪白的狸奴,好奇又謹慎,軟糯又機警,溫和又犀利。
他的目光一錯不錯地落在她臉上,帶着幾分不自知的專注。他知道,自己如此凝視他人時,恐怕會帶來幾分壓迫感。然則——很好,她沒有半點瑟縮或躲避。
她甚至微微擡起下颌,以一絲玩味的從容對視他。
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淺卻意外的生動,似微風拂過湖面,輕輕蕩起一圈漣漪。
“沈娘子,可否莫要再喚我‘大人’?”
沈知微眨了眨眼,目光從他清隽沉穩的眉眼緩緩下移,停在他微抿的唇角上。她無聲思量了一瞬,又擡眼迎上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眸子。
——還好,我有多年混社會的道行,否則,可能真要被眼前這位绯袍郎君所鎮。
她忽地輕輕一笑,那笑意不經意晃了晃崔懷瑾的心神。
“崔郎君。”她喚一聲,唇角漾開明媚的笑容,聲音溫潤而從容,“那紫檀展架,我非常喜歡。”
她略略一頓,眼底笑意更深,輕輕地補上最後一句:“謝謝,一定要說。”
崔懷瑾看她彎彎的唇角,左腮一個靈動的酒窩好似個小小的漩渦,牽扯他的心神。他很想探知它的觸感,是否如看上去那般令人沉醉?
他終究隻是抿唇幾息,開口緩聲道:“禮部司衣房那件國服,幸虧有你,修複得極好。”
話語沉穩,态度克制,仿佛方才的微妙不過是風吹漣漪,終究會歸于平靜。
沈知微輕輕擺擺手,神色如常,語氣謙遜:“不過是分内之事。”
隻是那一瞬,她的指尖微微縮了一下,心下竟暗自松了一口氣 ——幸好,他也極有分寸,知曉這道界限不可逾越。
是啊,不可逾越,她垂下眼睫,掩去一絲隐隐的惘然。
他是崔懷瑾,出身簪纓,家世赫赫,仕途通達。她是沈知微,生活的追求還停留在努力自立,生世浮萍一般,無根無依。
他的好意,哪怕是再克制的溫柔,再不露聲色的關心,她也不能沉溺。
四周一時無言,屋内寂靜得仿佛連彼此的心跳聲都能聽見。
沉默片刻,崔懷瑾終是打破靜谧,聲音微微一頓:“再過幾日,‘絲路珍物大展’便要舉辦,屆時也請沈娘子參觀指正。”
沈知微眸光一閃,笑着應道:“如此,自然是要去的。”
她轉身走到案台後,翻開一張紙,執筆在項目一欄添上一行小楷:“絲路珍物大展。”
“舉辦日期是哪日?”她一手提筆,随口問道。
崔懷瑾的目光順着她的指尖落在紙上,方才那絲微妙的情緒也随之被打散。他向前兩步,才看清那紙上的内容——整齊的字迹,橫豎分明的線條,每一欄都井然有序,清晰明了。
“這是什麼?”他沉聲問道,語氣裡透着幾分好奇。
沈知微眉眼彎彎:“《日程安排表》。”她指尖輕敲紙面,聲音輕快:“看似不過是張表格,實則是我的管家。”
崔懷瑾聞言,目光不由得在紙上多停留片刻。隻見上面标明了各項事務的時間安排,甚至連不同階段的工期、進度、任務分配都一一詳列清楚,井然有序。
那是她的世界,每一步都掌控在自己的節奏之中。
他忽然覺得,這與她本人何其相像——她從不輕易讓人踏入她的步調,她的心意。
那方才的一瞬,是不是也是這樣?她是否也曾有過片刻的意動,最終卻将一切輕輕收攏,歸于秩序?
他擡眸看向沈知微,微微颔首:“确實清晰。”
沈知微揚了揚眉,笑意更濃:“這可是我做事的秘訣。無論是給壽王妃趕制禮服,還是給司衣房修複國服,皆是靠它掌控進度。”她手指劃過某一行記錄:“若不事先規劃好流程,單憑興趣想起哪件做哪件,如何确保事事趕在期限前完工?”
崔懷瑾低頭掃了一眼,眼底閃過一絲思索。
他向來做事謹慎周全,但朝中所定之程,往往因層層牽扯,導緻執行起來頗費周章。若也用此表,下放職權,隻嚴格要求時間、成果,可會事半功倍?
“此法若用在禮部……”他輕聲自語,薄唇微抿,眉間浮現幾分深思之色。
沈知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若崔郎君感興趣,不妨也用此法一試。”
崔懷瑾回神,擡眸看她,片刻後輕輕一笑:“值得一試。”
他的目光落回牆上的表格,似是認真思考起來,心頭卻悄然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柔軟。那筆墨分明的線條映入眼底,仿佛連帶着她的言笑晏晏,一并落進了他的心間。
此刻,屋内日光溫暖,靜谧安然,他竟生出一絲不願離去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