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府的馬車停在路邊樹下,沈知微扶着婢子遞來的鎏金銅手爐登上車轅,掀簾便見龐三娘倚着秋葵紋軟枕,指尖正繞着串蜜蠟璎珞。車廂内錯銀燭台映得雕花木壁泛着暖光,将案幾上那碟桂花糖糕蒸騰的熱氣染成琥珀色。
“熙熙,可算把你盼來了。”龐三娘捉住她微涼的手腕,“你畫的‘大衣’設計圖,我都細看了,沒什麼問題!我已交待瀾溪按設計圖試着做了一件,果然是好東西,穿上暖和極了,樣式也很别緻。今日晚了,明日一早我去‘華采坊’,展示于你看,此等好物定然能大賣!”
沈知微褪下披風時,嗅到車壁熏籠裡飄出的沉水香。她含笑道:“那就好,隻是這大衣畢竟不同于尋常衣物,我倆得好好商議一下定價。”
龐三娘神色一凜,點點頭:“沒錯。”
思索片刻,她又道:“你說得‘瑞祥閣’一事也極好,那三家鋪子若能連在一起,貴女們從‘華采坊’選料,到隔壁裁衣——再打通後院的粉牆,還能省下不少腳力,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局面。”
說着,她将小幾上擱着得新蒸的桂花糖糕,遞了一塊給沈知微。
沈知微正有些餓,接過桂花糖糕吃了起來:“正是。若是能将‘瑞祥閣’盤下來,它作高端成衣鋪子,需要料子的客人正好可以從‘華采坊’購買。”
沈知微咬一口糖糕,口腔裡全是桂花香。
龐三娘輕輕一拍手,語氣雀躍,“極好,若杜老闆對賃金的開價不是太離譜,我們就把它拿下。”
此時是“絲路珍物大展”第一日的結束時間,雖然已有些晚,車外仍傳來貨郎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沈知微就着波斯琉璃盞飲了口茶:"三娘眼光向來毒辣。"她忽然想起今日宴上命婦們挑剔的眼神,嗤笑道:“那些貴人們若有三娘半分爽利,未來兒的白頭發都能少幾根。”
龐三娘正執壺斟茶,聞言神色微微一怔,随即又失笑,茶湯在越瓷盞裡蕩開漣漪,“這算什麼?不過是形勢所迫罷了。”
她頓了頓,語氣緩下來,輕聲說道:“不瞞熙熙,我雖是世家嫡女,可我爹并非嫡長,家中兄弟姊妹衆多。自小,我便看着母親如何操持家下往來,如何為兄弟們籌劃前程,如何平衡家中人情冷暖……耳濡目染之下,便也不得不為自己考慮些将來立身的法子。”
她說着,似有些不好意思,臉上浮現一抹淡淡紅暈,輕聲道:"滿長安城誰不知抛頭露面的都是沈東家?"她忽然傾身戳沈知微眉心,蝦須镯撞出清越聲響,"我呀——"尾音拖得綿長如春蠶吐絲,"不過是躲在深閨數錢的小娘子。"
沈知微忍俊不禁:“我這叫行商,你這才是坐商。你若真那麼‘躲在後面’,怎的比我還興奮?”
龐三娘被她一句話說得更加不好意思,嗔道:“誰興奮了?我是替生意操心!”
沈知微輕笑着搖了搖頭,心中卻微微歎息。
她其實能理解龐三娘的處境。世家子弟固然風光,可若非嫡長,便難免要為自己的未來考慮。龐三娘能放平心态,不惜探低身姿,以便對将來未雨綢缪,已是貴族女子中的翹楚。
車内燈光微晃,映得龐三娘神色柔和。她沉吟了一會兒,忽然說道:“熙熙,說來你莫要覺得我矯情不知足,有時候我看着你無需那麼多顧忌,在自己擅長的事情上大方行事,未有那麼多牽絆,真叫人羨慕。”
沈知微聞言,輕輕一笑,靈昌公主的身影在眸中一晃,她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世事從無絕對,旁人看我似乎是風生水起,可其中酸苦冷暖,隻有自己清楚。”
龐三娘一怔,随即輕聲歎息:“也是。無人能真正沒有煩惱。”
二人都沉默了一瞬,沈知微随即笑道:“咱們還是說正事吧。回纥密漿那邊可有消息?”
龐三娘搖頭:“暫還沒有,阿兄尚在打探消息,估計還得再等等。”
沈知微點點頭:“不急,慢慢來。”
“如何不急。若能有那秘漿,我們将來的大衣就能挺括不少,這涉及到成衣效果,不可輕言放棄。”
七嘴八舌間,馬車已停在許宅門口。沈知微罩上外衣下車,龐三娘沖她擺擺手,唇畔笑意翹得比案頭那枝迎春花還要明媚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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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因着受了武威伯府裴三郎一事的刺激,對許靈初的管束略微放松了些,小娘子終于得以不時出許宅溜達一圈。
這日,許靈初将謄抄工整的《長安魔法學院》前三章稿紙護在懷中,像揣着隻不安分的雀兒。‘錦童齋’門前的銅鈴叮咚作響時,她瞧見沈知微立在纏枝牡丹屏風前,手中拿着本冊子,對阿錦囑咐着什麼,聲音輕似雨打芭蕉。
日上正午,‘錦童齋’的客人們漸次離開。她沖沈知微點點頭,熟門熟路去内室坐着,吃繡兒給她上的茶湯與果子。待沈知微交代完事情,來到裡間,她才笑着上前,攙着沈知微胳膊道:“阿姐,前三章寫成了,你看看!”
沈知微接過泛着松煙墨香的紙頁,倚着黃花梨案細細翻閱。許靈初盯着她時而輕叩案面的指尖,仿佛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