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的晨風裹着碎雪粒子,刮得人面頰生疼。龐景之将玄狐大氅又裹緊三分,衣下透出的寒氣仍順着脊椎往上爬。遠處沙丘起伏如巨獸脊背,官道在灰蒙蒙的天色裡蜿蜒向東,像條褪了色的綢帶。
"世子,暖暖手。"親衛遞來銅制暖手爐。
他擺手推開,鐵護腕撞出清脆聲響。安西男兒不需要這些暖閣裡的物什,就像朝廷不需要邊關的急報——回纥屠得三個屯所,屍骸還埋在雪裡時,長安已準了胡商使團入京。
馬隊轉過鳴沙隘口,日頭突然毒辣起來。鐵甲片燙得能烙餅,黃沙鑽進鎖子甲縫隙,磨得皮肉生疼。
龐景之眯眼望那連綿沙丘,恍惚看見十二歲那年,父親龐充的帥旗在龜茲城頭折斷。那時他就明白,安西的生死從不在戰場,而在八百裡加急能否趕在政事堂的香爐熄滅前抵達。
自那之後,父親蛻變成了一名政客。
他勒緊缰繩,目光沉沉地看着延伸向東的官道。
這條路,他走過不止一次。
從安西向長安,數千裡路程,他早該習慣,可每次走心境都不一樣。
去年秋後,回纥人又一次南下劫掠。
龐景之親眼見過那些燒毀的村寨,斷壁殘垣,焦土之下還埋着未曾入殓的屍骨。回纥人殺得狠,掠得多,可依舊派使團踏入長安,參與那場風光無兩的“絲路珍物大展”。
想到這裡,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冷意。
他清楚聖人的心思——相比于外敵,陛下更在意的是那些擁兵自重的節度使。閩南、江南、川蜀,各地割據之勢漸重,兵強馬壯,盤踞一方。相比于權利集中,邊陲之地死幾個人算得什麼?
朝中的那些士大夫呢?他們口口聲聲“攘外安内”,可等到真的要撥銀子養兵時,一個個比誰都躲得快。對于他們來說,外敵劫掠的安西,不過是天高皇帝遠的事,遠不如長安城裡的争權奪利重要。
龐景之将缰繩一抖,身下駿馬嘶鳴一聲,步伐加快。
他此行進京,肩上擔着幾樁大事——
一是入宮面聖,彙報近期安西都護府各類事項與近況。
二是呈遞安西都護府與北庭都護府聯合團練的奏疏。西陲戰火未息,兩鎮聯手才能穩住局勢,可若無朝廷支持,光憑地方之力,終究難以為繼。
三是請求安西四鎮賦稅減免。戰亂未平,百姓流離失所,征稅無異于割肉。朝中定然有反對之聲,他勢必要在殿上與戶部據理力争。
四是讨要軍備錢糧。安西兵卒作戰慘烈,戰馬、甲胄、棉衣、糧草缺一不可,而戶部的算盤向來打得精,若沒有十足理由,怕是連一個銅闆都不願松手。
他眯了眯眼,隐約能預見這趟進京将是一場阻力重重之行。
馬隊一路向東,龐景之的目光掃過隊伍中一輛馬車,車上整整齊齊地擺放着幾十箱木匣。
這批東西,是回纥秘漿。
他嘴角微微一抽。這玩意兒,是他表妹龐三娘托他千裡送回長安的。
想到自己的表妹,龐景之無奈地搖了搖頭。安西戰事吃緊,他滿腦子是兵甲糧秣,長安的佳人們心心念念着漿洗織物的秘方。
回纥秘漿,乃是回纥王庭秘制之物,能讓羊毛織物挺括柔韌,極适合用于大氅上漿。表妹擅經營,手上有些鋪子,其中最掙錢的好似是個布匹店。這次她想方設法打聽此物,又特意托他幫忙帶回,不知道是在作什麼妖蛾子。
龐景之并不反感龐三娘的行事作風。他幼時,父親龐充剛承安西都護之職,當時情況複雜,不便帶着妻子兒女,因此将他放在了清河老宅寄養了幾年。
恰巧,三娘也寄居在那裡。她的父親并非嫡長,家族枝繁葉茂,兄弟姊妹衆多,自幼周旋于錯綜複雜的親族關系中。她的母親雖被敬重,卻受限于夫君的地位,稍有閃失,處境便難免受挫。龐三娘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學會了看人行事,也學會了如何在禮法與現實之間尋求平衡。
她性格冷靜,做事果斷,善于權衡利弊,不輕易依附旁人,卻也不逞強争勝。她既有世家女子的端莊與沉穩,又有商賈之家的精明算計,心思通透,步步為營。
甚好!這世道,世族大家好似高高在上,實則已日落西山,哪日傾覆也可能是彈指一揮間。
隻是,他這一路東行,隐隐覺得,此物或許不隻是龐三娘在關注,甚至不止是商賈在關注。
黃沙漫漫,駝鈴清脆,龐景之望着遠方的天際,不由得輕哼一聲,唇角帶上幾分意味不明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