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鎮住了所有人。
斷鴻雖然已經聽到門外的腳步聲,故意激唐雙兒說出這些話,卻并沒有想到唐雙兒的母親第一反應是這樣的。她隻是想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挨點罵清醒一下,不要去追逐由人們捏造出來的傳說,在任何時候,求人都不如求己。
她像是被雷系術法劈了似的坐直了身體,望着臉被打偏過去的唐雙兒,又去看那個背着背簍的一臉怒氣的女人,一番話都卡在了喉嚨裡。
披了一身風雪回到家中的辛采一臉怒意,她充血的眼睛裡閃着怒火,死死盯着面前的小女兒:“你說話!别裝啞巴!你到底怎麼想的!”
唐雙兒半張臉都是麻的,熱意不斷在臉上擴散,像是被火灼燒了一樣。酸澀感慢慢湧上喉頭,她側着臉去看辛采,握緊了雙手不讓自己哽咽出聲,讓自己能完整地說完一句話:“我說錯了嗎?我們一輩子都隻能死在這個雪原上!”
“啪!”
回應她的又是一巴掌。
辛采胸脯急速起伏了幾下,這個蒼老的女人垂下手,聲音發抖:“所以我讓你去念書,我希望你能走出去,你覺得念書沒用,可是最有用的路你能走嗎?”
唐雙兒眼睛裡蓄滿了淚,她低下頭,淚水從眼眶中落下來,劃過發燙的臉頰,滴到破舊的地闆上。
而引發了這一場母女鬧劇的斷鴻站在旁邊,看着臉上紅腫的唐雙兒,深吸一口氣,說:“我們就不打擾了。”她一把拽起沉昭就往外走,沉昭踉跄幾步,下意識回頭,卻隻能聽到辛采的質問:“還看什麼看?”
沉昭任由斷鴻将自己拉出了門,走過泥濘的路以後,她笃定地說:“你是故意的。”斷鴻喉嚨裡發出一聲很低的嗯,沉昭沉默片刻,道:“麻煩你帶我回旅館吧。”
斷鴻沒問沉昭為什麼不回徐松那裡,依着沉昭的話帶她回了大門緊閉的旅館。
一進門斷鴻就松開了手,閉目養神的孫二掀開眼簾看了一眼二人,又重新閉上了眼。沉昭還沒來得及站定,就聽到有人淡淡開口:“斷鴻道友,好久不見。”
說話的人站在大堂正中間,穿着素雅,除卻領口繡着的金色拒霜花,全身上下再無一點綴飾。
斷鴻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說:“是容許道友啊,唉,怎麼突然覺得這地方晦氣了不少。”
被叫做容許的修士并沒有因為她的這番陰陽怪氣動怒,而是好脾氣地笑笑:“那道友可要多多施幾個除塵術才是。”然後他看向斷鴻身後的沉昭,視線停留在她面上的白綢片刻,愣了一下,道:“這位姑娘,瞧着甚是面善。”
他其實并不常與其他人搭讪,一來他很清楚他的态度代表着他背後那人的态度,二來他也不願意與人有太多交集。
隻是看到沉昭的第一眼,他就覺得分外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一般。可他已經幾十年不曾來過北地,再瞧她的骨齡,又确實是年輕人。
沉昭微微後退了一步,垂下頭,語氣中帶着惶恐和難以掩蓋的驚喜,道:“姚沉不過一個凡人……不敢得仙人青眼。”
她不能亂,言國皇都離北地有數千裡之遠,在這裡不會有人認識她。
斷鴻冷哼一聲,上前一步擋住了容許探尋的視線,嘲弄道:“不是之前還緊趕慢趕要收購水冰為心上人煉藥嗎?怎麼如今又打起旁人的主意了?”
一旁算賬的何元一頭霧水,但是為了旅館,她還是從櫃台後走出來做了和事佬:“幾位……”
“嘭。”
她的話被旅館大門突然被推開的撞擊聲打斷,原本掩着的門被狠狠推開,雪帶着呼嘯的風聲闖進小小的大堂。坐在門後的孫二迅速跳起來躲開那扇門,他罵罵咧咧地看過去:“是哪個…”
唐雙兒紅着眼睛,抱着何元那件襖子站在旅館門口。
何元一看就知道她又被罵了,拍了一下孫二讓他别說了,咽下還未開口的抱怨,看唐雙兒:“雙兒咋了啊。”
唐雙兒把手裡襖子遞給何元,聲音哽咽:“娘讓我把襖子還給姨。”
“啧,辛采也是。”何元拿着襖子,心疼地看着她臉上的巴掌印,拉過她讓她坐下,指使孫二道:“快關門,瞧這風吹得。”等到孫二關上了門,她坐在唐雙兒的身邊,輕輕拍着她的背,輕聲道:“雙兒,但是你為什麼總是要跑進雪原裡呢?”
一旁的斷鴻見了臉上還有紅印子的唐雙兒,自己也不自在,找了個背對着唐雙兒的桌子坐下了,沉昭沒再感覺到容許的注視,放松了些許,整個大廳都靜下來,隻有唐雙兒伴随着抽噎的哭聲:“我想找到雪女。”
何元與孫二面面相觑,孫二歎了口氣,他看了一眼外面重新暗沉的天空,對唐雙兒說:“雙兒,你姐姐是單靈根,還是天生梧桐體,她的仙路是大道康莊,就好比她走在路上,随便踢一腳都能踢出雪原曠工挖一輩子都挖不出的極品礦石,你說雪女能讓你像你姐姐那樣,可是那樣大的改變,你扪心自問,你能不付出任何代價得到嗎?”
“我就是那個雪原礦工?”唐雙兒攥緊了衣袖,眼睛裡蓄着淚水。孫二臉色一變——他意識到自己不該用雪原礦工舉例:唐雙兒的爹唐山就是雪原礦工,他在雪原尋礦時死在了暴風雪中。
唐雙兒臉上的眼淚越來越多,她的表情也越來越痛苦,她狠狠攥緊雙手,指甲幾乎刺進手心,哭着喊:“所以說,雪原礦工就是我們這些人的命?我無論怎麼争,怎麼努力,都跨越不過那條溝。我長大以後,成為我爹我娘那樣的雪原礦工,要麼死,要麼落下嚴重的病根,這樣苦的一輩子,你為什麼讓我認?”
這個問題鎮住了還想要繼續勸說的孫二,他一時失言,隻能怔怔地看着唐雙兒,而唐雙兒用粗糙的袖角一把擦幹了自己臉上的淚,環視了旅店裡所有的人,這個瘦小的,隻有十三四歲的孩子,用她此生最堅定的話語說道:“你們有的勸我放棄,有的嘲諷我異想天開,我偏不。我會成為最厲害的仙人,然後帶回我爹。”
她說完就走,一副再也不願意理會别人的樣子。
真倔啊,徐松對她的評價一點沒錯,唐雙兒真是倔到甯願一頭撞在南牆上都不願意聽旁人勸說。
沉昭聽着斷鴻沉重到昭顯心事的呼吸聲,站起了身子,慢慢避開大廳裡的桌椅,走了出去。将要跨過門檻的時候,斷鴻開口叫住她:“你要去找那個小丫頭?”
沉昭動作停頓了一下,道:“對,我答應了孫老先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嗤,你這架勢不像是要去開解她,反而是想要助纣為虐。”斷鴻輕嗤一聲,左手按住桌面,她眯起眼睛看着沉昭清瘦的背影,說:“你可要想好了,有些路,一旦走上就回不了頭。”
她這番話沒頭沒尾,聽着和沉昭沒有半分關系,沉昭不能理解這番話,也還是回答了她:“不會。”
随着話音落下,空氣中有細微的波動彈開,原本閉目養神的容許驚異地睜開眼,神識四下搜尋讓他心悸的力量來源,卻再也無法感知到那股靈力。
斷鴻聞言,沒有露出太意外的神色,她望了望天色,站起身,表情說不上是放松還是解脫,說:“那既然這樣,我就勉為其難再幫你一把吧。”
沉昭略微偏了偏頭,提醒她:“你不需要向你的城主複命嗎?”
斷鴻揚起下巴,看着幾十年來幾乎沒有改變過的陰沉天空,她曾經和人有過一個約定,現在,到了她履行約定的時候了,她說:“讓那個滿腦子都是女人的城主滾吧。”
沉昭無聲片刻,用謹慎的言辭說:“她對我态度不太一樣,也許能從這其中入手。”
已經走到了家門前的唐雙兒抹着眼睛推開了房門,斷鴻視線從消失在門縫中的背影上移開,語氣裡帶了點調笑:“你就打算這樣過去?”沉昭沒回她,擡手取下了蒙在自己臉上的白綢,斷鴻眯着眼看着她的動作,白綢被一層層揭下,露出一雙異于常人的眼睛。
菱形的銀色瞳孔鑲嵌在澗石藍色的瞳仁中,在斷鴻看清楚的那一刻,她想起自己從前那些關于那個老人的揣測。
都是些自作聰明擅自揣測的觀點,現在想起來格外可笑。
雙眸含星的少女,重新出現的雪女傳說,老人說過的征兆一一應驗,這些無不昭示着一個結果:她的過去在呼喚她。
她從那個村落裡逃了出來,但是她逃不了一輩子。
那裡是她的家,是她長大的地方,而人,總是要回家的。
摘了蒙眼的布,沉昭明顯有些不太習慣,她低着頭捂住自己的眼睛,說:“勞煩斷鴻仙子扶我一把。”
斷鴻從回憶中抽離,看到她這模樣,在南城養出來的嘴沒忍住,問:“難不成你還解開了什麼封印?”搖搖晃晃的沉昭被她一隻手穩穩扶住,才低聲解釋道:“眼睛被蒙住太久了,有些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