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鴻“啧”了一聲,看着低着頭隻露出小半張臉的沉昭,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一個冷淡寡言有缺陷的人,自己向别人暴露出了她的弱點,總會讓人在心裡生出點什麼。沉昭盯着自己腳下的一小灘雪水,說:“我們再去找一下唐雙兒吧。”
于是再次敲響了唐雙兒家的大門。
這次為她們開門的是唐雙兒的娘,一個如同枯樹一樣嶙峋的女人。
面對曾經出現在家中的斷鴻和沉昭,辛采明顯有些警惕,她抓着門,問:“你們有什麼事。”
斷鴻拿出敷衍城主的那套功夫出來,臉上挂上和氣的笑,眼神誠懇,道:“辛夫人是嗎?我是徐老先生從前的學生,叫甯遇青,這次聽先生說了一點關于雙兒的事,想着來看看。之前沒經過您同意擅自登門真是不好意思了。”
聽完這一通解釋,辛采臉上的不信任少了不少,但仍然緊扣着房門問:“真的?”
斷鴻笃定點頭,道:“那是當然了,從前先生在南城開了一個書院叫觀山海,我就是那裡面的學生。”
小鎮上的人大多隻知道徐松以前在南城為先城主辦事,卻少有知道他被城主賞識之前的過去,徐松在南城也有書院這件事還是辛采偶然聽唐雙兒提及的,眼下斷鴻說得這麼自然笃定,她的疑慮自然被打消了,拉開了門,一邊說:“甯姑娘還請進來。”一邊将視線投向了落後斷鴻半步一直低着頭的沉昭。
斷鴻很自然地拉住了沉昭,笑着對辛采說:“這位是我娘家妹妹姚沉,人有些不愛說話,辛夫人還請見諒。”
沉昭被她拉着進了房間,不由在心裡想到:斷鴻,原來是會好好說話的?
辛采在身後關上了門,看着房間中的陳設,搓着手,說:“剛剛才到家清點出貨,都沒來得及生火,我去點些炭。”
她動作有些緩慢地走到斷鴻指過的放置炭的地方,用火鉗夾起碳,拖過了一個陳舊的火爐,将黑色的碳放入其中。
搗鼓了有一會,一股嗆人的煙味飛入幾人口鼻,斷鴻皺起眉,在辛采的咳嗽聲中走過去,看着不斷冒出濃煙的炭,眼神有些陰沉,不過那表情轉瞬即逝,很快就被苦笑掩蓋:“唉,最近的炭可不便宜。”
辛采捂着胸口,不斷咳嗽着,斷斷續續地答道:“是啊,連收礦材的人态度也越來越差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搖着頭說:“還好糧食還沒漲價,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
沉昭默默聽着兩人的交談,随後眼神一轉,對上了拉開房門,從房間中探出半個頭的唐雙兒的視線。
視線甫一對上,唐雙兒的眼神左右飄忽起來,然後又像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又重新回到了沉昭身上,注視着沉昭的眼睛。
很像沉昭曾經的朋友們。
看到不同于自己的存在,隻會有不帶惡意的好奇。
她彎彎眼睛,對唐雙兒露出一個真心的笑。
唐雙兒呆呆地愣了幾息,重新縮回了她的房間裡。
辛采與斷鴻的交談已經結束,斷鴻提着火爐走過來,招呼沉昭坐下,語重心長地對辛采說:“辛夫人,孩子都有自己的想法,有時候順着她的想法讓她闖一闖,說不定還能有個更好的結果呢?”
已經讨論到唐雙兒身上了,也是,如果想要帶着唐雙兒去雪原一探究竟,她娘這關肯定是要過去的。
辛采搖搖頭,态度很是緊繃:“不行,這個不行,她爹就是因為雪原沒的,暴風雨,靈獸哪個不危險?你們幾個女娃娃進雪原就是玩命。”
她好像全然忘記了自己也是日日進雪原,好像這些危機輪到她自己進入就不複存在了一樣。
斷鴻幽幽歎了一口氣,說:“您不信我,總得信仙人吧。”她指着坐在一旁看炭火燃燒的沉昭,一臉嚴肅說:“實不相瞞,我這位妹妹就是仙人出山,生性沉靜内斂,還是天降紫薇含星瞳,她師門上下都以她為榜樣呢。”
說完就悄悄拍了一下沉昭,沉昭接得很快,擡起頭,面色平靜地看向辛采。
單看外表,沉昭還真有那麼幾分唬人的“仙人氣質”,她生得豔,表情卻又少,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傳說中閑中最有靜功夫的仙人。
辛采看向沉昭,先是被那雙眼吓了一下,臉上浮現驚異,雖然又想到斷鴻口中的“仙人”身份,這份驚異又很快被敬畏取代,她拘謹又暗含懷疑地問:“仙人真的能護住雙兒嗎?”
沉昭剛準備說話,就看到斷鴻懶洋洋地吹了口氣,淺白的霧氣凝聚在火盆之上,開始熄滅的碳重新亮起了紅光,并搖曳起了火焰。
驚呼聲從斷鴻口中發出:“哎呀,這就是仙術嗎?”
斷鴻的自導自演成功吓唬到了辛采,她眼神驟然亮了起來,殷切地望向沉昭,瞬間又幾近惶恐地避開了視線。
——她不敢再直視已經被賦予“仙人”這一身份的沉昭。
她變幻的表情被沉昭看在眼中,沉昭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用力攥着衣角以至于發白的指尖。
斷鴻像是沒感覺到她的态度變化,笑着道:“這下,您放心了吧?”
北地似乎永遠在下雪,冰冷的雪花落到沉昭的身上,被她慢慢拂下。
“你怎麼了。”
從辛采家裡走出來的斷鴻對着站在雪中的沉昭道。
沉昭沉默地看着面前真正的修士,注視到對方眉梢挑起。
她能說什麼呢?
質疑?不解?斥問?
凡人敬畏修士,于是稱呼修士為仙。仙凡有别已經成了世人的常識。擁有修士這個身份,就仿佛被渡上了一層金身,能夠被凡人三拜九叩,坐享供奉。
可是修士就一定比凡人高貴嗎?
究其根本,修士不也是人嗎?
既然擁有了無窮的力量,人難道不是更應該幫助人嗎?為什麼要反過來看待凡人如同渣滓蝼蟻呢?
這樣的存在,真的能當得起一個“仙”字嗎?
這些疑問從沉昭記事起就有,積壓在她心底,但是最終,她隻是嘴巴微微動了動,什麼都沒說,問:“你和辛夫人已經說好了嗎?”
聽她說起這個,斷鴻翻了個白眼:“還說這個呢?剛剛你一句話不說就走,我費盡心思才圓了回去……和辛采說好了,她說要交代孩子幾句話。”
沉昭默默聽完,才點點頭,說:“那就好。”她随便拍了拍并沒有多少雪的肩頭,問:“你為什麼不說出自己修士的身份?”
話音未落,沉昭看見她嘴角抽動了一下,笑容如同兌了水的蜜陡然淡下去,像是一張面具突然有了裂縫,露出底下蒼白的面孔。
很快笑容再次回到斷鴻的臉上,如同一座亘古不變的石雕:“麻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