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松。
面前這個年輕人說他叫徐松。
腳下的石闆并不平整,沉昭踢到一個凸起,踉跄了一下,身體向前傾了傾,借着這個動作,她偏過頭,皺着眉對神色大變的唐雙兒輕輕搖了搖頭。
徐松也注意到沉昭鬧出的動靜,看到唐雙兒臉上的驚訝,也權當她是見到姐姐差點摔倒後的真情流露,而後便關懷地問沉昭:“姑娘沒事吧?”
沉昭站直了身子,露出一個羞愧的笑容,對徐松禮貌地道謝:“沒什麼問題,是我不小心了。”
徐松沒有再問,轉過身去看最前方的房子,說:“那就是孫大夫的家,你們進去吧,說來買藥就行,她人很好的。”說着他就轉過身,想要離開,沉昭側過頭問他:“你不進去嗎?”
徐松臉在天光下有些發紅,他看着沉昭澄澈的眼神,不好意思地說:“最近不是引霜夜嗎?團圓的日子,她弟弟也回來了,總看我不慣,常甯夾在我和她弟中間裡外不是人,所以我這幾天先不去探望她了,等她弟弟回了仙門再去看她。”
他再次憨憨一笑,往外挪了幾步。
沉昭帶着唐雙兒向被稱為常甯的大夫的家中走去。離門口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她回頭,看到徐松還停留在原先的那個位置望着這邊,好像永遠都不會離開。
“那是先生嗎?”
唐雙兒的詢問聲很輕,抛開一念之差之下走了錯路這件事不提,她其實很聰明。遇到不知道如何應對的情況,為了防止出錯,她全程保持了沉默。
“是。”沉昭也輕聲回答,人無法通過一個逐漸老去的人的相貌去推斷他年輕時的模樣,但是如果兩副容貌同時比對的話,是可以看出一些相似的。
唐雙兒沒有再問為什麼她的教書先生會以年輕人的模樣出現在這裡,為什麼一個從外面看已經死去的村莊在她們進入後突然有了生機,她終于後知後覺地認識到她一直想要進去的世界的詭谲不定,她為此感到惶恐。
剛到門口,就有苦澀的藥香飄出來,沉昭聞着藥香,叩響了半掩的門:“請問有人在嗎?”
從門口能看到房間内的光景,除了常見的桌椅,還有一個藥櫃被放置在房間一側,另一側放着一把躺椅和火爐,躺椅上放着一本書,火爐已經熄滅,飄着輕煙。
女人的聲音從内室傳來:“常陽,去看看誰來了。”
随着女人的吩咐,一個男人從左側房間中走出來,看了一眼門口站立的二人,說:“不認識。”
男人一襲黑衣,身上除了腰間的令牌外再無綴飾,且衣衫下擺繡着繁複的星鬥,看着不像一般人。
快速打量完這個男人後,沉昭問:“請問孫大夫在嗎?”
常陽面上沒有什麼表情,說:“在。”
沉昭又問:“能買藥嗎?”
常陽惜字如金:“能。”
沉昭微笑:“那勞煩您幫我取二錢紅景天,三兩寒水石,一根十年份的野環參。”
這次回答她的卻不是常陽,而是先前說過話的女人:“野環參隻有五十年的了,”女人挽着頭發從房間内走出來,看到沉昭與唐雙兒時,臉上劃過驚訝:“兩位……似乎有些面生。”
沉昭重複了一遍跟徐松說過的理由,歎息道:“家裡長輩的病來得又急又快,鎮子上的醫館又恰好缺了幾味藥,我隻能在這時候進冰原找藥。”
她面露窘迫,對着女人道:“不過我囊中羞澀,怕是不夠買那根五十年的野環參。”
五十年份的野環參一般是一兩銀子,根據品質價格略有浮動。而且,這個年份的野環參才是入藥的最基本的年份,十年的藥效根本不夠,也壓不住寒水石的藥性。
常甯走到藥櫃前面,拉開一個抽屜,小心取出其中的東西後放在常陽遞過來的草紙上,沉昭一眼看出那就是野環參,而且年份似乎看着還不止五十。
常甯将冬參包好,對沉昭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既然是急用,那就帶回去吧,藥是用來救人的,不是賣錢的。”
常甯又取了沉昭說過的另外兩種藥,一一包好了,最後用一張大些的草紙包上,系了結,遞給了沉昭。
沉昭從荷包裡掏出一粒碎銀和三串銅闆,說:“孫大夫,您可以不收錢,我不能真不給。”
她将碎銀和銅闆放到藥櫃上,才接過常甯手中的藥,常甯無奈地扶額笑了笑,說:“你這小丫頭。”
沉昭将刀綁在腰上,低頭将綁藥的麻繩緊了緊,問:“常甯姐姐,剛剛是一位叫徐松的人帶我們進來的。”
常甯聞言有些驚訝,轉念一想,又見怪不怪地笑起來:“原來是他帶你們來的啊,他是個老好人,就是性格有點别扭。”
沉昭系好麻繩,擡起頭直視常甯,說:“别扭嗎?我倒覺得,徐松大哥格外直率呢。”
一道目光從旁邊刺過來,沉昭沒有在意常陽,轉身對身後的唐雙兒道:“雙兒,我們走吧。”
剛踏出門檻,迎面而來的疾風穿過房門,翻開了躺椅上的書,外面有人高聲呼喊:“暴風雪!快回家!”
這下,哪怕是再蠢的人都能反應過來了。沉昭望着房間外昏暗的天色,擔憂道:“怎麼突然起了暴風雪?”她擡手搭住唐雙兒的肩膀,憂心忡忡地說:“雙兒,我們怎麼回去啊?”
唐雙兒顫抖了一下,眼睛裡有蓄起淚水,她哽咽着問:“我們是不是回不去了?那……那爺爺怎麼辦?”
在她們身後,常甯露出不忍心的神色,看向常陽,常陽冷漠地沖她搖搖頭。
沉昭驚奇地看了一眼唐雙兒,這種随時随地能落淚的體質……在博取同情的時候幾乎暢通無阻啊。
唐雙兒淚眼朦胧地和沉昭對視,抽噎了一下。
沉昭捏住袖子為她擦了擦眼淚,輕聲安慰她:“别哭,總會有辦法的。”她拍拍唐雙兒的背,說:“如果這場雪一直不停的話,你就在這裡待到雪停。”
唐雙兒陡然睜大了眼睛,抽噎聲都輕了下來。
就像沉昭一開始對唐雙兒的評價,她一直很聰明,她不明白沉昭的目的,卻知道她該幹什麼。
她輕輕地開口,聲音顫抖:“那,那姐姐呢?”
沉昭沒有說話。
出聲的是常甯:“送藥的事,就讓我弟弟去吧。”
沉昭驚得回過頭,怔愣道:“這,這怎麼行?”說完她垂下眼,常甯,常陽,徐松,都有問題。但首先,得想辦法支開最棘手的那個人。
“本來就是我們的家事,怎麼能讓孫公子冒着危險送藥?”沉昭顫抖着聲音說。
仙門子弟,一個能夠穿上門派服飾的仙門子弟,實力絕對不容小觑。
沉昭在賭,賭哪怕是在幻境中,裡面的人物也依舊有自己的行為動機。她有種朦胧模糊的感知,這個被制造出來的幻境,無時無刻不在傳遞出痛苦。
她的心中思緒萬千,可是臉上仍然挂着蒼白的擔憂。
常甯從藥櫃後走出來,将站在門口的二人拉進了房間,将藥包奪下,抛給了常陽。常陽眼睛裡浮現一點無奈,動作利落地接下,常甯攔下想要去搶奪的沉昭,眨眨眼睛:“别擔心我弟啦,他可是仙人呢!這種天氣可影響不了他,倒是你們,強行進入起了暴風雪的冰原,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沉昭猛的擡起頭,以一種弱者的姿态露出她在無數人臉上見過無數次的震驚和畏懼,露出她無數次個夜晚都在回憶,也是她再也不想看見的眼神。
她喉頭動了動,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仙人……”
常甯對她這種表情見怪不怪,詢問:“你們家住在哪?我讓我弟給你們捎去。”
沉昭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常陽,在對方察覺到之前快速移開視線,終于不再推拒,說:“一直往南走,大概要走兩三個時辰,就能看到我們的村子了……我家住在村口往裡走第二家。”
常甯沖着常陽揮揮手,示意他快動身:“快去吧,早日把藥送到,救了人也是功德一件。”
常陽提着藥包,低聲應了一聲,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走之前,他看了一眼沉昭,正好和偷看他的沉昭撞在一起,沉昭慌忙撇開臉,面上是止不住的慌亂。
他想,好像沒什麼不對的,就是兩個遇到了雪難的小姑娘而已。
村子裡的人已經全部回到了屋子裡,他腳步很快,很快走到了村口,他擡腳踏出,身體便如同從樹上墜落到地面的雪堆,塌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