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常甯收好輿圖,有些惆怅地叫她名字:“甯知。”
甯知瞥了她一眼,說:“怎麼了?”
“我會想你們的。”常甯轉過臉,認真地說,火光印在她臉上,留下一片斑駁的影子。甯知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最後她低着頭将炭加進了火爐裡,悶悶地答:“别矯情啦。”
她吸了吸鼻子,說:“今天的炭質量好差,嗆人。”
甯知說:“是啊,熏得我眼睛都紅了。”
她們都望向對方,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徐松怎麼辦呢?”甯知輕聲問。常甯抓了抓頭發,說:“我不知道,我沒考慮過男女之情。”她頓了頓,低着頭說:“城主已經答應我送我出北地了,等我16歲生辰過了就走。”
甯知皺眉:“這麼急?”
常甯咧嘴一笑:“是啊。”
那時候甯知覺得常甯走得太匆忙,希望她能夠再遲一點,再慢一點離開,遲到她能夠接受她的離開。
可是往後的十多年裡,她無數次絕望地想,如果常甯能夠早點走就好了,如果早一點離開,是不是就不會有後面的一切。
徐松不怎麼和甯知幾人出來玩了,他無法接受常甯要離開的事實,卻又開不了口留下她。常甯說起雲遊四方時的眼神那樣亮,他又怎麼敢因為私心而阻撓她?
四個人再也沒有一起聚過。常甯沒能送出她特意為徐松挑的禮物。
四個人再度碰面,是因為有同堂告知了他們季先生将要離開。
這個消息很突然,但師生一場,怎麼都要送送她。
幾人趕到村口時,季先生身邊已經沒有人了,她,注視着無垠的冰原,聽到慌亂的腳步聲,回過頭來露出一個淡笑:“急什麼,我還沒走呢。”
她穿着單薄的長衫,沒帶任何東西,兩手空空地來,兩手空空地走。
常甯跑得氣喘籲籲,她家離村口最遠,聽到季先生的話,喉頭酸澀起來:“先生。”
季先生搖着頭,說:“這一段師生情誼,本就是我強求來的。你們不必介懷。”她神色柔和,對幾人道:“還記得我曾經教過你們的詩嗎?”
甯知與徐松齊齊哽住,沒想到送别的時候還要被先生抽查。
還是常甯開的口,她說:“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
季先生笑着否定了,說:“是最後兩句。”
常甯一怔。
季先生溫和地看着四人,道:“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中人。”她聲音柔得像綢緞,又像是春水,緩緩化開了圍繞在幾人之間的冰:“人總要承受離别,但是我們還能在夢裡見面。”
季先生離開以後,徐松沒有再鬧别扭,他主動找到常甯同她道了歉,為自己多日的避而不見。
甯知看他能想通,很是欣慰。
離常甯的十六歲生辰還有一個月的時候,大家都開始默契地往常甯家裡送東西。
甯知猶豫了好久,才決定将自己從雪女觀求來的玉印送給常甯。
她到常甯家中的時候,常甯的爹和弟弟都不在,問過之後她才恍然,又一年的擇璞開始了。
“我将包好的玉印遞給了常甯。”
過去太長,甯知嗓子已經有些啞,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潤了潤喉,才繼續道:“我和常甯說了很多,說的什麼我已經記不清了,大概都是一些希望雪女能夠保佑她的吉利話吧。我太擔心她了,我們都沒有出過遠門,我怕她遇到壞人,怕她受凍,怕她受苦。所以隻能借我的信仰去保護她在外面不被欺負。”
沉昭微微繃緊了臉。
“然後就在常甯笑着求我别說了的時候,常甯的爹回家了,他沒有帶着常陽回家。”甯知冷漠地說。
常甯在那一刻失去了聲音,人在無助的時候,總想抓緊點東西當做救命稻草,可是常甯無意識地松開了手。
甯知送給她的玉印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玉碎了。
甯知有些心疼,沒明白常甯為什麼這樣莽撞。
她不夠聰明,腦子轉得不夠快。
她隻見到常陽沒有跟着回家,常甯卻能從她爹滿是笑容的臉上看到鋪天蓋地的網。
她意識到自己走不了了。
常甯16歲這一年,她弟弟常陽在擇璞中展露出修仙天賦,被引入星鬥門。
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徐松難以置信。
他看着靠在窗邊出神的常甯,破口大罵:“孫常陽這孬種這就不管了?他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人?”
陳滿小心翼翼地勸他:“可他是被仙人選中的,他沒有辦法。”
徐松眼眶一紅,問出了三人共同的心聲:“那常甯怎麼辦?”
是啊,常甯怎麼辦?她明明那樣向往北地之外的世界,她已經離那個世界那樣近,近到觸手可及。
可是命運總是捉弄人,它一把将常甯拉了回來,給她戴上了名叫家人的枷鎖。
常甯父親年紀已經大了,他斷不可能獨自生活。
常甯很輕地笑了起來,她看着三雙關心她的眼睛,俏皮地眨眨眼,說:“這下不用擔心我會想你們了。”
不知怎麼的,甯知看着面色如常的常甯,突然想起了許多年前季先生問她的問題。
家人與自己,哪個更重要?
常甯在那時選了家人。
所以現在,她放棄了自己。
再猛烈的風都無法托起她了,因為她親手斬斷了自己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