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篡改記憶。
這其實不算暴露,沉昭一早就知道的事,準确來說,沉昭猜出來的是,她可以篡改幻境之外的人的記憶。
沉昭越走越快,不小心踩到尖銳的石子腳心流出血也沒有在意,她快速地穿過推杯換盞的人們,那些人沒有注意到她,就算偶爾有肢體接觸,他們也隻是擡起迷離的眼左右張望一番,然後繼續舉起酒杯向雪女祈禱來年的平安順遂。
沉昭走到了她目的地。
眼前的人家房門緊閉,并沒有人在門前和鄰家說話,仿佛與歡慶的節日無關。
沉昭敲了敲門,然後直接推門進去。
雙目通紅的女人臉色麻木,沒對沉昭這個不速之客作出任何反應。
她的女兒被她抱在懷裡,臉色青白。
炭火已經熄了。
沉昭保持着推門的動作,和那個女人對視,問:“你不走嗎?”
女人僵硬地低下頭,說:“遇青該怎麼辦呢?雪那樣大,她還這樣小。”
遇青發出低低的哭聲:“娘。”
甯知輕柔地拍了拍她:“遇青别怕,娘在呢。”
陌生女人的咆哮聲從門外傳來,“别喝了!都别喝了!快走!星鬥門的人快到了!”
沉昭合上門,看見一身黑衣的女人一臉抓狂地去晃手邊的人,發現對方已經醉得隻會“嘿嘿嘿”後憤怒地将他甩開,然後繼續去搖晃下一個,她就這樣一個個地去叫,想讓一群醉得失去對話能力的人離開。
她是南燕。
是那個不知道為什麼離開又不知道為什麼回來的糧鋪老闆。
沉昭站在門口看着南燕。
她在想那兩個修士什麼時候趕過來。
想法剛浮現,就聽到女修熟悉傲慢的嘲弄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啊?”
南燕陡然擡起頭,眼神狠厲:“星鬥門,你知道你們在做什麼嗎!”
女修打了個哈欠,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不知道啊。”
“這個村子外被布下了血祭陣法!楊真知道他在做什麼嗎!”南燕目眦欲裂,她站在衆人的言笑晏晏中,表情陰沉得可怕。
女修驚訝地挑了挑眉:“看不出來,你居然也是修士,至于陣法啊,或許是掌門弄的吧,這群賤民,血祭了就血祭了。”
南燕聽了她這番話,怒極反笑:“你這個吃百家飯長大的,走了狗屎運才能進星鬥門,現在反過來要将養育你的百姓踩在腳底?”
女修臉色一變,她尖叫出聲:“你!你為什麼會知道!”
南燕面色森冷,看着女修一字一句道:“因為我是沈國陛下欽定的糧官!我已将這件事如實禀告陛下,若你們星鬥門不想受滅頂之災,就趕快收手!”
原本臉色還有些猶豫的女修聽完南燕的話,當場就笑出了聲:“哈!陛下欽定?你的虎皮怎麼不扯到天一宗去!一個一百多人口的村莊,還值得她沈玄親自找人看着?”
她似乎真的覺得好笑,笑得淚花都出來了,抹了抹淚道:“你本來都走了,結果又跑回來送死,真是蠢笨如豬。算了,不與你計較,趕快去叫他們吧,萬一能叫醒呢?”
南燕聽完,怒意更甚:“你在酒窖裡下了藥?”
“是我師兄神機妙算,他怕事情出纰漏,特意用了‘春漏短’,讓這群賤民喝到了他們不配喝到的仙飲,便宜他們了。”女修得意洋洋道。
此刻,過往的一切都揭露在沉昭面前。沉昭沉默地看着南燕怒不可遏地鎖住女修的脖頸,看着女修露出恐懼而後驚喜的表情——星鬥門的人,到了。
沉昭擡起自己手中的刀,她從那把刀上看到了自己模糊的臉。其實什麼也看不見,但是她總覺得那刀是鏡子,鏡子中的她在說:去救他們,去挽回一個無法挽回的過去。
一道黑影劃到沉昭眼前,被打飛的南燕墜到了甯知的家門口,她趴在地上,嘔出一口摻雜着暗色内髒的血,才能口齒清晰地怒罵懸浮在半空中的人:“楊真!你這個畜生,你門下的渣滓不知道我,你還不知道嗎!你當真,要向沈國作對!”
面容英俊的男人漠然地看着南燕,随後陰沉一笑:“我不做沈玄難道就會放過我嗎?”他眼中戾氣橫生:“若我能借血祭出的雪女心突破壽元,那我三年之内必能突破化神,到時候,我還會怕她?”
他揮了揮手,身後跟随的抱劍修士一睜眼,懷中長劍發出“铮”的一聲自行出鞘,劍光森森,涼如秋水。
南燕掙紮着想要爬起來,一邊擦口中滲出的血,一邊道:“你就一點不顧孫常陽了?他可是孫常甯的親弟弟!”
楊真依舊漠然,眼神比雪原中的冰還冷:“若不是常陽求我去救治孫常甯,我還不知道,我一直苦苦尋找的雪女軀殼竟然會是一個毫無修為的凡女。待我登上大道,必不會薄待了他。”他扭過頭去,看向身後另一個人,笑着問:“你說是嗎?孫常甯。”
南燕已經飛身過去阻止那把劍,她身形靈動,雙手各抓着一把薄如蟬翼的彎刀,每每長劍懸落要取村民性命,她都能借着動作推開劍鋒。那個年輕劍修見她實在煩人,眉峰一蹙,掐了個決,讓長劍先解決了她。這次劍勢比先前幾次更甚,南燕若是要避,身後的村民死傷難以估計,但是她才受了一個元嬰的全力一擊,哪裡又接得住一位劍修的劍?
她眼中倒映着越發近的劍尖,咬牙運功就要阻擋。
一個人突然沖了過來,氣息微弱到微不可察,分明就是普通凡人。南燕還來不及細想她是誰,下意識想推開她,就見她左手擡刀,竟是主動去接了那一劍。
金鐵碰撞的聲音震得人牙酸,沉昭瞬間感覺自己的左手失去了知覺。
突然出現的沉昭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身上。楊真看着沉昭已經完全軟下去的手,嗤笑一聲:“哪來的……”他的聲音在看到沉昭眼睛那一刻啞了下去。
他身後的劍修問:“掌門,要殺掉嗎?”
楊真喉嚨裡發出幾聲氣音:“廢了她雙手。”
南燕同樣看到了沉昭的眼睛,她驚慌地扶住沉昭的手,問:“你是沈君的什麼人?你的手……”
“我沒事,”沉昭換了右手拿刀,她确實沒事,拜雪女所賜,她壓根感覺不到痛覺,“那一戶還有一對母女,還是清醒的,你去看看能不能勸走她們。”
南燕千萬個疑問壓在胸口,但她知道如今不是問問題的時候,隻能看着沉昭冷靜的眼睛,點了點頭,運轉身法躍向甯知的家。
她剛走,劍修的劍就來了,這次的劍隻針對沉昭的手,沉昭用刀背推開一個喝醉的婦人,躲開了那一劍。
她動作間,胸口的竹葉形吊墜熠熠生輝,在她不曾察覺的間隙吸收掉接連襲來的劍氣。
但就算這樣,大大小小的傷口不斷出現在沉昭的身上,楊真冷笑一聲,沒有再袖手旁觀,伸出枯樹一樣的手指對着沉昭隔空一點。
沉昭不斷奔跑的動作一瞬間停滞,她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對着雪地直直倒下。
楊真身後被遊動的靈光束縛住雙手雙腿的常甯在這一刻眼神徹底灰敗。
劍修閉眼掐訣,周身躍起一道道虛幻的劍影,然後,對着地面上的村民墜落了下去。
沉昭渾身僵硬地貼着雪地,她隻能聽着利刃切破肉.體的聲音,那聲音幾乎要讓她發瘋,可是她什麼也做不到,她的左手骨頭早就已經折斷,右手麻木得像一塊木頭,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應。
再如何醉人的美酒在這血的洗刷之下都會被沖淡,終于有人清醒了過來,他推了一把身邊友人,驚恐地大叫:“大黃!醒醒!你,你們是誰!”
哀嚎聲,悲鳴聲,辱罵聲水浪一般層層疊疊地湧向沉昭,然後很快那些聲音被劍光封絕,還有人在動,可是生機卻已經被殘忍地剝奪了。
一個人倒在沉昭身邊,臉直直對着沉昭,臉上的表情停留在惶恐憤怒和驚慌上,他眼睛裡的光已經熄滅了,沉昭看着那雙死亡的眼睛,難以抑制地嗚咽出聲,在村民們恐懼的哀嚎下,她的聲音小得聽不清。
她與這群人,素昧平生,沒說過話,沒見過面。她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是這個村莊的人,她沒必要管。雪女的意圖如此明顯,她要沉昭做一個看客,看着這個村莊遭受屠戮,在台下流盡悲傷的淚,燒幹憤怒的血。
滾燙的眼淚将她臉下的雪融化,顫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為什麼要這樣?明明這一切結束,我們就能離開了。你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為什麼還要出去。”她嗓音中夾雜着哭腔:“你閉上眼,捂住耳朵,不看,不聽,不想,不可以嗎?”沉昭擡不起頭,但是她猜得出來唐雙兒的臉色,大概是不安又惶恐的,她咳出一口血,血慢慢滲進雪地。
天與地之間逐漸安靜,唐雙兒慘白着臉,不敢去看被血洗刷成紅色的世界,隻敢盯着沉昭失血到幾近透明的側臉。她看見沉昭嘴唇動了動,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野夫怒見不平處。”
唐雙兒呆呆地看着她,眼眶裡的淚掉下來,将雪地砸出兩個小小的坑。
她學過那首詩,記憶裡徐松的講讀和沉昭的聲音重疊在一起,狠狠地砸在她心上:
“磨損胸中萬古刀。”
沉昭的呼吸聲越發微弱,她掙紮着動了動,壓了千百斤石頭一樣的身體還是動彈不得,她咬着牙,額頭青筋暴起,動了動手指,将一旁的黑刀攏到手心裡。
唐雙兒哭着說:“不要這樣了,你已經動不了了,他們都被殺死了。”
還沒有。
沉昭固執地想要掙脫壓制,她的骨骼在咯吱作響,她的皮肉擠壓出恐怖的顔色,她唯一能動的右手指摳着地面,雪下的黑色泥土被翻出來,又被指尖流出的血打濕。
一定還有人活着,這個幻境真正要影響的,絕對不會是她們這些外來人。
隻會是,屬于這裡,而又離開了的,甯遇青。
尖細的哭聲劃破死寂,帶着獨屬于小孩子的稚嫩。
在這一刻,壓制忽然消失了,沉昭幾乎是彈起來的,她踉跄着站起身,看向身後不遠處——南燕舉着薄刀被一劍穿喉,那把劍沒有停下,又直直刺向了做出保護姿态的甯知,長劍停留在甯遇青面前三寸,劍尖上滑落一滴不知是誰的血。
甯遇青空洞的眼睛看向沉昭軟軟垂下的右手,滿地的屍體,天上的修士,最後,緩緩停留在甯知倉惶的臉上。
她慢慢伸出手,去撫摸着甯知冰冷的臉。
世界一片寂靜,這出隻為遇青而作的戲,終于唱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