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沉昭的是窗外的歡呼聲。意識回歸以後,她一凜,迅速撐起身體四下探查。
黑刀被昨晚強撐着回到家的沉昭擱在桌邊,刀刃上還殘留着髒污,沒來得及收的藥瓶四下散在床榻上,一切都是昨晚的模樣——除了沉昭自己。她緊繃着臉,伸手按向小腿的傷口:昨晚上還疼得肌肉抽搐的傷口被沉昭大力按了一下,居然沒有任何痛感。沉昭解開布條,被靈氣灼燒的痕迹還在,因為沉昭剛剛的動作,又有血迹從傷口中流出來,可是除了血液滑過皮膚帶來的癢意之外,依舊沒有任何應該有的感覺。
沉昭抿唇,重新綁好傷口,她赤着腳踩在地面上,拿起那把黑刀,垂着眼抹掉刀上的髒污。
她在思索自己和這個地方的關系。她不屬于這裡,她可以和這裡的人對話,能夠有一些行為,比如給遇青倒水,而這裡的人可以對她做出更激烈的動作,推搡,傷害。她的攻擊會出現很明顯的“削弱感”。
這樣鋒利的削鐵如泥的一把刀,居然隻能把那個男修的手劃開一道不是很深的口子。
沉昭手頓了頓,按住刀刃。
但如果反過來想呢。她“不被允許”對這裡的人動手,是這把刀強行打破了這個規矩,撕開厚重的原則,将那個男修砍傷。
兩種可能性,出發點不同,但是都指向幕後之人的規矩。她不能對男修出手,或許不止男修,她無法傷害這裡的任何一個人,隻能被動地“觀看”。
疼痛不是她正在被這個地方同化的象征,而是代表着她圍觀者身份的改變。
她短暫地進入了這個世界。
記憶的缺失和更改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圍觀者”的身份,她需要全身心投入,所以不能有一點别的想法。
但無論如何,這把刀或許是沉昭如今唯一的依仗。她當即就抓着刀走出門,赤腳踩在地上的感覺不太好,但是房間裡也沒有能放置新鞋襪的地方。作為一個落腳處,連放置衣物的地方都沒有,唐雙兒也是,家中幾乎沒有任何有生活氣息的東西,幕後之人對她們敷衍的态度可見一斑。
剛想到唐雙兒,房門就被敲響出“笃笃”的聲音,沉昭走過去拉開門,就被塞了一碗水:“引霜夜快樂!”
碗中的液體在動作間灑落出來,沉昭忙端平了碗:“這是什麼?”
唐雙兒臉龐紅紅,手裡端着一個一樣的碗,她瞪圓了眼,說:“是酒啊,引霜夜,大家都會喝酒的。”
沉昭從未聽說過這樣奇怪的節日習俗,雖說她并不記得其他習俗。她看着唐雙兒,慎重道:“我不會喝酒。”
聽到酒那一刻,沉昭心裡的抗拒與抵觸做不得假,她應當确實喝不了。
唐雙兒臉上帶着一些迷蒙的醉意,眼神卻很亮:“沒關系,我們去祭拜!”
沉昭一頭霧水地被小醉鬼拉着出了門,然後在門口坐了下來。她抛開手裡的碗,一臉嚴肅地對面前的雪地伸出手。
她開始堆雪人。
如果沉昭的常識沒有被扭曲的話,那應該确實是堆雪人。
在沉昭震驚的時候,唐雙兒面色酡紅,表情卻很嚴肅,動作飛快,她很快給雪人捏好了四肢和身體。擺在了門前的路上。
看着那個沒有面容的雪人,唐雙兒端起碗,打了個嗝,暈乎乎地說:“雪女娘娘,希望,您能保佑爹早點回家,保佑姐姐平平安安,保佑娘身體健康。”
她舉着空碗做出倒酒的動作,然後恭恭敬敬地對着那個沒有臉的雪女娘娘磕了三個頭。
磕完頭,雪沾在唐雙兒臉上,她喜滋滋地站了起來,将雪人打碎抛回路上。
沉昭……沉昭對她這一系列行雲流水的動作歎為觀止。
好生平易近人的雪女娘娘,好生愛護信民的雪女娘娘,祭拜用的雕像随便找點雪就能做,祭拜完了送仙甚至不需要浪費過多的精力,直接從哪來回哪去。
哪裡像……
沉昭表情空白一瞬。
像什麼?
那個稱謂已經呼之欲出,卻因為空白的記憶怎麼也說不出來。
“姚沉,我好想我爹啊。”将雪人徹底送回去的唐雙兒轉過頭,小聲說。
沉昭回過神:“你還記得你家人嗎?”
唐雙兒:“我當然記得啊。”她喝了酒,渾身發熱,熱到她眼眶燙得吓人。她索性坐下來,說:“我姐姐,人特别好,跟你一樣,都很溫柔,她特别聰明,比我聰明多了。”她打了一個酒嗝,擡頭看沉昭:“她好像很久之前就離開我了……唔,為什麼呢?好像是因為家裡人太多了,姐姐說爹承擔不起四個人的賦稅。”
沉昭呼吸一頓,她皺着眉,看着唐雙兒:“人頭稅?”
被問到問題的唐雙兒暈乎乎地看着沉昭:“人頭睡?”
沉昭凝視她半晌,最後放棄了。她拿着那把刀,蹲下身在地上畫了個圈,想了想,又畫了一個一個差不多大小的圈,最後用一個小圈将這兩個圈串起來。
唐雙兒湊過來,問:“你在做什麼?”
沉昭推開她散發着酒味的臉:“我在畫這裡。繼續說說你的家人。”
地上的痕迹被沉昭抹掉,唐雙兒沉默了很久,突然道:“我爹其實老了。”她語氣很平淡,沉昭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唐雙兒在這時和她對上眼,目光清澈,哪裡還有之前朦胧的模樣?她輕聲說:“我想起了很多。”
沉昭審視着這個對她來說并不熟悉的唐雙兒。明明是一樣的模樣一樣的神情,恢複了記憶的唐雙兒卻像是鮮豔的畫卷褪去了顔色,整個人帶着突兀的蒼白。
記憶蒙蔽不是即時的,隻要想起來了就不會再被清除。沉昭得出這個結論,然後對唐雙兒很輕地笑了笑:“說吧。”
唐雙兒沒有站起來,她還是坐在地上,問:“你是不是還沒恢複?”
沉昭又一怔,開始揣測她和唐雙兒的關系。
唐雙兒說:“你之前不會這樣笑。”她抱着腿,仰頭看着皺着眉的沉昭,說:“不會這樣溫和。”沉昭就算是笑,給人的感覺總是冷的。
沉昭默然,問:“你很了解我嗎?”“我們認識不超過三天。”唐雙兒坦誠,她沒指望能到騙過沉昭,她是失憶了,不是傻了。雪女在蠱惑她對甯遇青出手時,她的眼前浮現卻是沉昭離開前洞悉一切的眼神,可是沉昭說出的卻隻是安慰。
唐雙兒目光掃過沉昭赤着的雙足,最後停在腳掌的布條上:“你不要緊嗎?”
“不要緊,不會疼。”沉昭道。她大概解釋了一下自己對這裡的猜想,唐雙兒聽得一臉懷疑自我:“你在什麼都不記得的情況下猜出了這裡是個幻境,知道了我們兩個是外人,無法影響幻境裡的人,還找到了很多線索?”
沉昭糾正:“我沒猜出這裡是幻境。”
唐雙兒嘴巴泛苦,人和人的差距或許就是這樣吧:“我們進入這個幻境之前,還有一個幻境。”她将從進村開始發生的所有事都告訴了沉昭,尤其強調孫常甯變成雪和她們一起去找徐松,甯遇青對着自己捅了一刀。
沉昭聽完,看向路邊那棵枯死的樹,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差别很大啊。”
唐雙兒贊同地點點頭,這兩個幻境可以用天差地别來形容。
沉昭若有所思地看向唐雙兒,說:“我大概已經明白了,繼續說說你的家人吧。”
她挺好奇的。
唐雙兒臉一僵,她讷讷道:“為什麼還是想問這個?”
沉昭歪頭看着她:“因為你的眼睛很難過。”在什麼都不記得的時候,唐雙兒的眼睛是毫無陰霾的明亮,而現在,她的眼睛上蒙了一層名叫回憶的霧。
記憶可真是一個叫人難過的東西,它讓無憂無慮的少女變得憂慮,但正是因為記得,人才得以成為她自己。
唐雙兒低下頭,低聲道:“我爹是雪原礦工。”想到沉昭現在什麼都不記得,她向沉昭解釋了什麼是雪原礦工。
北地豐饒舉世皆知,因為這裡特殊的環境,從北地出産的礦石、藥材都蘊含着極為精粹的靈力。以這些資源打造的武器,煉制的丹藥,質量遠勝于用其他材料制作的武器丹藥。
雖說沈國皇室把握着幾條大型礦脈,但卻并沒有禁止北地人民在小型礦脈裡尋礦,甚至每個月派出修士前往各地以稍高于市面價格的銀錢向沒有門路的普通挖礦人收購他們手中的礦石。但挖礦人大多是凡人,他們對于某些特殊手段才能取得的礦石靈藥束手無策,隻有某些運氣難得的人才有可能撞大運得到真正值錢的靈礦,為此,他們需要在寒風料峭的淩晨離開家,然後在白茫茫的雪原中前行,還要小心在雪原上出沒的野獸。這種在北地上忙碌一生隻為幾塊石頭的人,被統稱為雪原礦工。
唐雙兒的爹就是雪原礦工。
礦工有的毛病他都有,老寒腿、雪瞎子、看不清東西,他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雪原礦工。
和姐姐不同,唐雙兒沒有出生在她爹最好的年紀,她所面臨的隻是一個逐漸老去的男人,他的雙手不能将她舉過頭頂,他的臉上出現皺紋,但他依舊是愛她的。所以,在唐雙兒十歲那年,他不顧即将到來的暴風雪,帶着籠帽和鶴嘴鎬進入了雪原。
北地一直有個傳言,餐風飲雪的雪女從霜雪中生,在死去時她的身體也要歸還給風雪,而雪女心就是雪女唯一能留下來的東西。得到雪女心,就能讓凡人脫胎換骨立地成仙。
“就因為我無理取鬧想要做修士。”還未能從回憶中抽離的唐雙兒抱着自己的腿,輕輕呵出一口氣:“那天的雪好大啊,他就那樣走進雪原,再也沒回來。”
一雙手輕輕搭在了唐雙兒肩膀,她扭過頭,對上沉昭那雙顔色淺淡的眸子,她曾經覺得這雙眼睛冷而銳利,可是如今如今眼睛裡盛滿了溫和,眼睛的主人笑了笑,語調溫和:“你懊悔自己的任性,又不知道怎麼樣補救,再加上越發艱難的家境,你相信了雪女的言辭……”她頓了頓,問:“是你帶我進來的嗎?”
唐雙兒想說是沉昭自己要跟着她進入雪原的,但是她咬了咬口腔裡的軟肉,含糊道:“差不多。”
可是沉昭沒有繼續追問這件事,她隻是問:
“沒有别人嗎?”
“沒有。”
唐雙兒低頭抹去了頭上的雪,避開了沉昭的視線,道:“對不起,我之前做了很多錯事。”
沉昭定定地看着她,随後站起身,道:“沒關系。”她看着被放在一旁澄澈的酒水,淡笑着說:“可惜我碰不得酒,如果我能喝,說不定也能想起來了。”
唐雙兒的反應如何沉昭沒有在意,她望着依舊陰沉的天空,輕輕歎了口氣。她轉身要離開,唐雙兒惶恐地問:“你要去哪?”
“去看一下常甯。”
唐雙兒對第一場幻境的叙述并沒有什麼太大的漏洞,在這點上她沒有欺騙她,這個村子裡的所有人可能真的全部死去了。
沉昭手中的刀磕到一個凸起的石闆,發出清脆的響聲。
雪女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現在還無法得知,但是有一點她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