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鐘杉的氣息消失在城主府外,宋卻山才懶洋洋地拿出一塊傳訊玉,絲毫不在意在場的沉昭,道:“人走了。”
高品質的傳訊玉會自動生成小型隔音陣法,防止他人的窺探。
宋卻山手中的大概便是那一種,沉昭隻能聽見他一個人的聲音:“做戲做全套,不然怎麼會有人信呢?他演太久,連他自己都快信了這份為了掌權營造出來的深情了。”
聽得越多死得越快,沉昭不想留下聽牆角了,她轉身要走,卻被一道鋒利無匹的劍氣攔住去路,以一片落葉打出劍氣的宋卻山對傳訊玉那頭的人道:“你特意請我來,想必是做了萬全的準備,已經有人選了嗎?”
刹那間,沉昭心中一動,宋卻山的這幾句話已經足夠她把其中的勾心鬥角想通了。忽然,一陣清風拂過,一隻手虛虛懸在沉昭頸側,低語聲近在咫尺:“那麼,你又是哪裡冒出來的?”
沉昭被他鬼魅一樣的動作激得背後發涼,她道:“自然與現任城主無關。”
扣住沉昭脖子的手似乎又收攏了一些,宋卻山看着她,道:“是麼?”
沉昭本就和鐘杉沒關系,她借着斷鴻的名義隻是想探查一番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能夠查到皆大歡喜,查不到也不至于苦心積慮,畢竟本人都不急,她也沒必要越庖代俎。
她鎮定回答:“自然。”
宋卻山放開了她,卻突然問:“你知道前任城主叫什麼名字嗎?”
沉昭怔了一下,疑惑地搖了搖頭。
宋卻山哼笑了一聲,道:“吃力不讨好的事,沈玄倒是能找上一堆人做。”
聽到他提到那位沈玄劍君的名字,沉昭有些驚訝,能夠以這樣熟稔的态度說起沈玄,想必他與那位劍君關系匪淺。
沈玄在修真界并沒有有太多的傳言,因為她是真的會順藤摸瓜找上門去抽傳謠那人的大嘴巴。然後将人挂在修士最多的通天城城門口,逼人在大庭廣衆之下大吼:“我是長舌男!我是碎嘴子!我是沈玄的第四千六百個手下敗将!”
許多修真界的信息都是沉昭從無數個侃天說地的修士口中抽絲剝繭分析出來的,沒有人會悄悄告訴她修真界有關的事。沈玄讓修真界許多人都不敢說起與她有關的事,沉昭并不清楚與沈玄交好的人有哪些。
當然,沈玄非常樂意聽到别人說起她給天一宗添堵的事。
沉昭在原地等了幾息,見宋卻山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圖,道:“閣下還有需要詢問的嗎?”
宋卻山瞥了她一眼,對她這番官腔點評道:“賬房更需要你。”他看着沉昭臉上的白綢,忽然道:“我徒孫也是個瞎子。”
沉昭沉默。
好在宋卻山隻是随口感歎這麼一句,并沒有與沉昭展開一場關于看不見的人該如何生活之類的讨論。他說到徒孫時語氣随意,似乎并不看重,可是卻偏要無端提起這個人。
沉昭道:“既然閣下沒有什麼别的事,我便先走了。”
她說話間轉過身往回走,想趕緊找到被帶過去見鐘杉不知名友人的唐雙兒與陳殊。
約摸走出了一段距離,宋卻山僅憑借肉眼已經不能看到自己的動作後,沉昭解下眼前的白綢,四下張望。她站在長廊下,身後長而遠的廊道一路延伸入湖心,連接上一座已經看不清樣式的亭台。
何等華貴的手筆,何等奢靡的生活。沉昭身子探出長廊,俯身去看湖面。
湖水清澈,金色并紅色的遊魚在湖底閃現,尾鳍擺動時帶起靈氣。
陽虹魚,是一種以水靈氣為食的無害靈獸。
沉昭撐着長廊的柱子,收回了視線,她離長廊出口沒走多遠,很快走出了這片被鐘杉蓄起來的湖。有幾棟連起來的房屋臨近水面,房屋邊栽種着大片淺碧色的植物,沉昭辨别了一下方向,朝那邊走去。
好在她的猜測沒錯,沉昭沒走多遠,就聽到那個方向隐隐傳來的說話聲。
“城主可真寵愛向姑娘,聽說近些日子她又得了許多城主搜羅而來的寶貝呢。”
“唉,城主也是可憐人,先城主隕落那麼早,他隻能睹物思人,看着向姑娘的臉思念先城主了。”
沉昭:……
她難以置信地聽着這番對話,縱然她不願意得出結論,但是很明顯,鐘杉口中的友人便是這突然冒出來、而先前沉昭從來沒聽過的、鐘杉以“睹物思人”的向姑娘。
就算沉昭已經從徐松斷鴻等人的态度中提前對鐘杉的僞善有了預估,但是她當真沒想到,鐘杉能夠虛僞到這種程度。
他為了披上這層深情的假皮,甚至找了一個無辜的姑娘,将她留在府中來全自己對先城主的“一往情深”。
他在這段僞造的感情中得到了什麼益處,讓他這樣瘋狂?
沉昭手指撫上刻畫着靈文的石凳。
城主之位。
他當初便是以這幅面孔,以這幅對城主之死傷心欲絕的面孔博得了城中上下百姓的同情後,掌握南城的嗎?然後一步步壯大自己的勢力,一步步将先城主為了南城和轄區内的百姓降低的賦稅,壓低的炭價拉高到一個普通北地人連最差的炭都不舍得用的程度?
沉昭隻覺得一股怒火沖上頭顱,這股憤怒來得太快,讓她的丹田都在隐隐作痛。
那是問心在警示她。
沉昭呼出一口氣,勉強平息自己的憤怒。
因為往來有諸多不便不便,南城周圍的村落對城主的更疊并不知情,但是南城不一樣,南城的人是知道先城主的,也是知道先城主的隕落的。所以鐘杉的這場戲演了幾十年,演到記得先城主長相、性格的人一一故去後,他以“思念”的名義為他虛假的愛找了一個替代品,将一切斂财的事情都推給這個作為“替身”的姑娘,打着要将一切珍貴之物送給她的幌子便利自己,又将這種行為稱為深情。
一個做法侮辱了兩個人。
而且,這個做法更歹毒的點在于,就算先城主沒有死,她回到南城後,城中百姓也不會認她。
她的形象已經在鐘杉的惡意下被粉碎得單薄而空白。她對于南城人民而言不再是城主,隻是鐘杉愛而不得,薄命早逝的心頭月光。
人們會以“愛”的名義将她與鐘杉強行捆綁在一起,以“成全”的名義讓她與鐘杉有個幸福圓滿的結局。
鐘杉的陰毒讓沉昭心頭發冷。
她這番思緒轉得極快,青石闆路另一頭一對侍女才從小道後走出來,她已經将鐘杉的計劃推測得七七八八。
雖然說這并不是什麼複雜的計劃,可是鐘杉的歹毒幾乎稱得上罕見。他卑鄙地利用了百姓,利用了人們對美好感情的喜愛,然後借着這份喜愛損公肥私。
那兩個侍女走過來,見沉昭直愣愣地站在路中央,行了一禮才道:“這位姑娘是……”
沉昭耳邊又響起一陣嘈雜的聲音,她收斂了情緒,道:“我是那兩位拜訪向姑娘的人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