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界議論紛紛時,沈昀派伏雨安頓好因為生苦襲擊而暈倒的一衆修士後,獨自走進宮殿,然後走到宮殿最角落的位置盤腿坐下。
這是沈玄在時,用于與各城主及部下商議諸事的宮殿。雖然這座宮殿已經失去了它的主人,但是每天有專人打掃,所以除去稍顯幽靜,并不陳舊。
沈昀在迷茫的時候,常會來這裡坐坐。
“吱呀”一聲,貓一樣輕盈的腳步聲在沈昀身後響起:“殿下,都已經安排好了。天一宗那邊稍有微詞,應城主出面擺平了。”
伏雨隻是例行公事進行彙報,卻不想沈昀突然開口詢問:“伏雨,你說我該進去嗎?”
他聲音在空曠的殿堂内回蕩,不像是在問伏雨,反倒是像在問自己。
伏雨略一猶豫,說:“殿下......”
沈昀低聲道:“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問她,也攢了很多話想對她說,沈國近些年來遇到的大小針對數不勝數,還是她費盡心思震懾那些人得到的現狀,我其實并不擅長治理國家,你說,她如果還在,為什麼要将沈國交給我?如果她不在了,又......”又能是什麼存在能讓她連一句訣别都留不下來?
伏雨沉默,她環視着已經失去了主人的宮殿,找不到任何安慰沈昀的話。
“可我尚且得到了她的十年呵護,姐姐什麼都沒有得到。”沈昀捂着胸膛,自問:“難道我要因為自己的痛苦,就将姐姐能與她相處的這一點點時間也奪走嗎?”
“我......不能。”
季不秋離去後,沉昭與沈玄相顧無言,她實在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來面對眼下的情況。
盡管沈玄在沒有見到她時都在處處為她考慮,可是她到底與沉昭隔了十八年的時光。十八年,足以沖淡一切還沒來得及加深的感情,讓血濃于水的親人處處拘謹。
沉昭将手邊的衣角捏得皺得像泡發了的樹皮,都還沒想好怎麼開口時,沈玄先開口了:“你很緊張?”
沉昭正要否認,卻看見沈玄伸手在二人眼睛上一抹,她視野一黑,沈玄已經撤開了手,微笑道:“這樣好些了嗎?”
也許是因為血緣,沉昭與沈玄生得有七八分像,但是因為氣質的不同,旁人在分别看到兩人時,往往不能意識到二人的相似,但是當她們站在一起時,才會驚覺二人的五官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沉昭也是因為這點一直有些抗拒直視沈玄,在面對沈昀時還好,男女的輪廓不一樣,就算有幾分相似,也沒有那種自己在照鏡子鏡中人卻不是自己的荒誕感。
而現在,沈玄解除了用以遮蔽二人眸色的術法,沉昭看見了一雙燦若朝陽的金色眼眸。
同樣的菱形瞳孔,不一樣的眸色。那雙并不一樣的眼睛出現在沈玄的臉上,将沉昭與沈玄徹底區分開,她是那個驚才絕豔,名滿天下的第一人沈玄。有人愛她到願意捧出一顆心肝,有人恨她到恨不得生啖其肉,世人口中的她千千萬萬,衆生萬象,那都是她,那也不是她。
真正的她,需要沉昭自己去認識,倘若一切尚且來得及。
沉昭終于開口,她問出第一個問題:“我們究竟是誰?”她有許多疑問,自己為何來到北地,這其中有沒有沈玄的手筆,她對八苦究竟了解多少?但思來想去,最想問出口的還是這個。
在許久之前,她就能發現自己與尋常孩童的不同,抛開眼睛的區别,不用進食,不懼嚴寒,不懼酷暑,她仿佛隻是一個披着人皮的怪物,混迹在人群中,惶恐地僞裝着自己,小心翼翼地保護着自己不知何時會被撕下的人皮。
後來,她僞裝得越來越好,幾乎要忘記自己與别人的不同,但是隻有在看見鏡中自己被層層白紗蓋住的眼睛時,才會再次陷入惶惶不知終日的畏懼。
更奇異的,是她不需要靈根就能吸收靈氣。
沈玄握着無心劍,單手托腮,思索片刻,打了個響指,兩把椅子應聲出現,她率先坐下,看着沉昭也坐下以後,道:“聽我講個故事吧。”
在遙遠的上古時期,遙遠到世間還不能分出清與濁,遙遠到世界上還沒有“人”這一個概念,誕生了一位神明。
這位神明在無光也無影的混沌中行走了許久,一千年,兩千年,她數不清自己走了多久,但是在她走的過程中,那些重而濁的,被她的氣息壓在她的足下,成為了地,那些輕而清的,則上升到她的頭顱之上,升到更高的地方去,成為了天。
于是,世界有了最初的輪廓。
神明看着世界,流下了淚水,她為一個新生命的誕生而感到最純粹的喜悅。淚水流到地面,彙聚成溪流與江河,溪流彙入湖泊,江河湧入海洋。然後神明裁下自己的長發,撒向大地,世界又有了花草與樹木。但是世界依舊是黑色的,神明依法炮制,将自己能看見的光明一分為二,化作日月與星辰高懸于天。
然後女神為世界書寫規則,規定日月盈仄,辰宿列張,這是宇宙運轉的基礎,然後是寒暑變換,春來秋去,這是自然運行的規律。
新生的世界開始運轉,神明又感受到孤獨。
她應當擁有同伴。
神明想用輕飄飄的清氣為自己創造同伴,然後清氣無法像神明一樣停留在地面,隻能在擁有短暫意識後消散,神明又嘗試使用濁氣,濁氣創造出來的同伴可以停在地上,卻始終渾噩好鬥,不能與神明溝通。最後,神明想,既然清氣和濁氣有各自的特點,那為什麼不将它們結合起來呢?
于是,神明用濁氣創造了和她并無二緻的身體,又用清氣塑造了能夠思索的靈魂,身體與靈魂融合到一起,成為了人。新誕生的人,會思考,會哭泣,會跑會跳,能夠踩在堅實的地面上,用自己的雙足丈量土地。
因為一個新生的種族,天空破開一個大洞,渾濁的水從洞裡掉下來,神明為自己的孩子感到痛惜,于是找到許多石頭,用這些石頭修補了天阙,才止住洪水。
說到這裡,沈玄停頓了一下,一把抓住了刺向沉昭後背的無心劍,然後手腕一轉,竟然将無心劍硬生生擲了出去,她用的力氣極大,沉昭看見無心劍劃過空中,擦出一條黑色的裂縫。
沉昭眼睜睜看着無心劍發出一聲尖銳的劍鳴,忽然覺得有些不寒而栗,在無心劍一次又一次的襲擊中,她能感覺到自己皮膚下生出了小小的雞皮疙瘩。
為什麼?她能分辨出沈玄口中的無心劍受濁氣侵染隻是一個托詞,無心劍上沒有一丁點濁氣,它隻是出于它自己的意願攻擊沉昭。這也是沉昭不能理解的地方,如果說它是因為沈玄用它鎮壓生苦,為什麼最開始沒有攻擊她?
細想之下,無心劍的異常似乎是從——沉昭的目光落到自己手中的九寸心上,似乎是從她殺死生苦以後開始的。
天一宗占領了這片區域,已經登過一次峰頂,不可能沒有接觸過無心劍,雖說沾染到了生苦的濁氣,但是從秦疏影的表現來看,無心劍起初應該沒有表現出什麼攻擊性。
但是,易靈寶嘗試拔劍時,情況就變得差了起來,易靈寶的整條手臂都是劍傷,這時候無心劍還隻能被動地散發劍氣,劃破她的手掌吸收血液以後,可以自主進行攻擊,而這些攻擊全都是隻針對沉昭一個人的。
丢出無心劍以後,沈玄沉默了一小會,她的金色雙眼依舊耀眼得不敢叫人直視,可現在卻像是直直往下墜落的夕陽。在她出神的時候,沉昭突然問:“無心劍為什麼攻擊我?”
無心劍為什麼會攻擊沉昭?這大概是許久之後才能讓沉昭得到答案的問題。沈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