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世間隻有他一個靈族,向旁人訴說自己,好比對夏蟲語冰,這份孤獨,隻能他夜半驚醒時獨自咀嚼。
直到,任我行上報了自己遇見的疑似劍君的少女。
他看着畫像裡眉眼冷淡卻與自己極為相似的人,感受到心髒在久違地跳動。因為種族帶來的孤獨感被輕而易舉地沖散。
他在那一刻意識到,他們之間的羁絆哪怕數十年的分别也無法斬斷。他們是姐弟,是親人,是天地間最後兩個靈族,是行至末路時彼此的依靠。
自此,他惶惶不知終日的靈魂有了歸宿。
而現在,秘境中鎮壓的生苦被祓除,無心劍中沈玄的一部分力量得以解放,他的姐姐,他的母親,還有他,在此刻得到了團聚。
察覺到沈昀的踟蹰,沈玄不滿地挑眉,一揮手,将沈昀提溜到眼前,上下打量他一番,說:“嗯?看着沒什麼大事。”
沈昀從怔忪中回過神,看向沈玄,輕聲叫道:“劍君。”
他的深色瞳孔慢慢褪色,流露出生機勃勃的綠意,沉昭後退一步,随意道:“我去看看無心劍。”
然後将空間留給了沈玄與沈昀。
沈昀的視線追随着沉昭的背影,想要叫住她,卻被沈玄按住,沈玄輕聲道:“讓她去吧。她想讓我把最後一段時間留給你。”
沈昀目光顫動了一瞬,霧氣模糊了他的視線,說:“您果然已經……”
“我在你十歲那年離開了北地,你一直愛胡思亂想,難道沒有想過我會死嗎?”沈玄平靜地拭去沈昀的眼淚,嫌棄地“啧”了一聲,在他柔軟的袖子上擦了擦:“怎麼還是這麼愛哭。”
“可是,這麼多年,沒有新的靈石礦脈誕生,我......”靈族死亡以後,肉身會化作靈石礦脈,沈昀将這視為最後的希望,但現在,沈玄親口承認了她的死亡,豈不是說——她連肉身都沒能留下?
可沈玄已經是修真界頂尖的強者,就算是幾個沒有飛升的老妖怪聯手,也斷不可能無聲無息地殺死她,甚至毀掉她的身體。
眼見着沈昀的面色陰晴不定起來,沈玄一巴掌拍在他頭上:“死孩子,别瞎想。”她撣了撣衣袖,眺望着遠方,說:“不如說,我是在博弈。”
既然在觀命的蔔測中,沉昭一定會因為掌控了全部的八苦而失去神志,那麼,就以她的死亡為代價,為沉昭換取一絲清醒。
但那大概是許久以後的事情了,這樣沉重的痛苦,不應當現在便壓在這兩個孩子的肩頭。
沈玄重新看向沈昀,說:“八苦太快出現會擾亂塵世,我的消散可以暫緩濁氣的出現,不必太過介懷。”
“天一宗始終對沈國虎視眈眈,我擔心姐姐會暴露靈族的身份。”沈昀皺着眉,将自己的不安袒露在自己的長輩面前:“而且藥宗收姐姐為徒,卻沒有将這件事告知于我,我懷疑他心懷不軌。還有,為什麼不公布姐姐的身份呢?她才應當是您的繼承人。姐姐的靈族體質被封印了一部分,她連寒山雪都會醉,不能快速吸收靈氣,她該怎麼樣自保?”
沈玄奇異地看了一眼喋喋不休的沈昀,在他發覺之前迅速收回視線,說:“不必太過擔憂天一宗,他們現在還在研究怎麼控制門下弟子呢。至于姚讓塵——他的隐瞞或許是出于自己的考量,估計還是想着能回到過去吧。”
姚讓塵一直是一個太過于理想以至于到了空想地步的人,他那個被驅逐出師門的大弟子和沉昭這個小弟子,多少都因為他的教導帶了一點理想主義,可是理想并不是壞事,隻是現實如此,再美好的理想都阻止不了過去的舊友各奔東西。
“至于你說的繼承人——沈國其實不需要主人,”沈玄淡淡道:“沈國的百姓不會在意君主是你還是我,沈國沒有我在,皇位空懸,不也沒有影響嗎?沉昭不會留在北地,她收集八苦需要一個靠山,沈國可以作為她的靠山,但是沈國和她的關系太過密切,作為可以處理八苦的人,我懷才之心大起,給予她和你同等的特權還勉強說得過去。但倘若她是我的孩子這件事暴露,她會被徹底地和沈國綁在了一條船上,到時,與我有舊怨的那些人就會将仇恨轉移到她那裡。”
沈昀怔楞片刻,沈玄又拍了他一巴掌,翻了個白眼道:“這還需要解釋給你聽,腦子讓誰啃了!”
相當熟悉的力道,當初沈昀因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愧疚時,沈玄就是這樣一巴掌一巴掌把他打清醒的,沈昀沒忍住露出了一個微笑,但是那個笑容又在看到沈玄開始模糊的身形後慢慢垮下去,他黯然道:“真的沒有轉圜的餘地嗎?”
就算早有猜測,沈昀依舊無法接受沈玄的隕落,他抓着沈玄的衣袖,沈玄還是他記憶裡的模樣,表情平靜地仿佛并非迎接死亡,而是離開北地出一趟遠門。
沈玄笑了笑,将手重重搭在了沈昀的肩膀上,說:“離别的話語,許多年前我就已經聽得夠多了。往前看吧,你是沈玄的孩子,别露出那樣軟弱的表情。”
沉昭下山尋劍隻是托詞,沈玄那随手一丢,如果不是她自己召喚,僅靠沉昭自己尋找不知道要找到什麼時候去。她隻是不太能适應這種溫情脈脈的場景,如果最開始的沈玄對她展現出溫柔珍重的神态,她大概也會生出一些抗拒。
雖說她和沈昀都是沈玄的孩子,但是畢竟隔着山海一樣遙遠的十八年,若不能踏上修仙路,人這一生能有幾個十八年呢,這個十八年已經足夠隔開血脈親情,教同胞而生的姐弟相顧無言。
漫無目的往山下走的時候,沉昭背一寒,翻身躲開當頭劈下的無心劍。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攻擊,沉昭都沒什麼憤怒的情緒了,她看着無心劍遍布裂痕的劍身,心下疑惑,但是還是打起了十分的精神警惕它的再次襲擊。
但是剛剛那一擊仿佛已經消耗掉了無心劍積蓄的所有力量,無心劍“啪嗒”一聲掉到地上,它劍身上若有若無的紫色氣韻已經徹底消失,任誰來看,都會把這把劍當作一把凡鐵,而非随着劍君沈玄名滿天下的無心劍。
沉昭沒有動,注視着無心劍。
但是,一滴雨落在了她的臉上。
沉昭目光一顫,心髒生出一陣綿密的刺痛,丹田中的九寸心自行飛出丹田,落在她的手心,發出哭泣似的嗡鳴聲。
沉昭向山上望去,雨越來越大,砸進沉昭的眼睛中。秘境是獨立開辟的殘缺空間,不應當有四季流轉,也無陰晴圓缺,唯一的可能,隻會是——
這下也顧不得無心劍是否還會襲擊她了,沉昭用濁氣護住手腕,抓着無心劍就往山上跑。
好在她沒離開太遠,很快就看見了沈昀孤零零的背影。
沉昭按住自己越來越痛的心口,慢慢走向沈昀,輕聲道:“沈昀?”
沈昀動作僵硬地轉過身,似乎是想微笑,但是嘴角如同挂着千萬斤的石頭,怎麼也勾不出一個笑容:“姐姐。”
沉昭失語,空洞的言語該如何撫平親人離世的傷痛?
連她都擁有的疼痛,沈昀卻仿佛沒有感覺到一樣,呆呆站在原地。
沉昭放下無心劍與九寸心,像沈玄那樣按住了沈昀的肩膀。
沈昀沾了雨水的眼睫顫了顫,目光終于聚在沉昭臉上。
他終于如願地露出一個醜陋的微笑,說:“姐姐。”
沈玄是天下第一的劍修,那她是一個很好的母親嗎?
沈昀很少叫沈玄娘,他學會的第一句話,是雪衛在向沈玄彙報時所稱呼的“劍君”,沈玄也沒有試圖糾正過,在沈昀有了準确的認知以後,他已經習慣了這個稱呼。
她不常在沈國,在修真界四處挑事,偶爾回來一次,也隻是指點沈昀該如何修煉陣法,與其說是沈玄養大了他,不如說是沈昀自己活着活着就長大了。
可是沈昀依舊記得在無邊的噩夢中驚醒時,看到沈玄的那種踏實感,就算沈玄在用劍柄敲他的頭,他也覺得踏實。
人們口中驚才絕豔,行事乖戾的沈玄離沈昀太遙遠,離他更近的,是喜歡用劍柄敲他頭,喜歡繪制簡單的陣法給自己偷懶,喜歡在閑暇時會為自己斟酒獨酌的沈玄。
可是這樣的沈玄,他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