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轟鳴雷電與狂暴雨聲,長長一列馬車隊沿着山路急速蜿蜒,晃蕩如漂浮入急湍中的落葉。
雨簾唰唰,車轱辘碾過泥路突起石塊,咯噔一下,馬車随之搖晃。
——夫人。
司衍憐戲谑的聲音如在耳畔,栗酥從夢中驚醒,額頭撞上車壁,她下意識抓住身邊的人。
林婉覓吃痛一聲,栗酥趕緊放開手,驚魂未定地冒着冷汗。
“又做噩夢了?”
林婉覓揉了揉手腕,栗酥點點頭,順着她掀起的簾子向外看。
暴雨如注,隐藏在迷蒙雨簾中峰巒起伏的青山,她虛起眼憑着記憶尋找泗水宗标志性的鳳凰結印,模糊看見山峰之上恢弘的殿宇縮影。
長途跋涉,總算要到了。
整整一個月的經曆實在坎坷,多次聽随行高階修士抱怨這是最費事的一回。
也不知是運氣不好,抑或是世道實在不太平,他們經曆被廢階落魄的修士包圍勒索,遭遇陰時地裂的魇鬼突襲,途徑山林還遇上暴雨滑坡,倉皇逃跑實在狼狽。
倒真符合珠玑門的主旨,一路磕磕絆絆的,同門們感情增進不少。
雨霧撲面而來,涼飕飕的。
閉上眼,感受這一刻的靜谧,暫時忘卻一切和司衍憐相關的人和事。
“當真小别勝新婚,司美人不在,你茶不思飯不想做噩夢的,還挺恩愛。”
林婉覓撫拍栗酥的背,沒留意到她立刻僵硬的背脊,十分感慨:“不怕啊,馬上就能再見到司美人。”
栗酥以頭撞車壁,夢境裹挾侵入現實,仿佛冰涼的手纏繞上她的腰際,掐着最敏感的地方遊走,她不受控制地又回憶起司衍憐那張漂亮恣意的臉,好心情立刻被澆滅大半。
她含恨看林婉覓一眼。
林婉覓:?
雨聲漸小,光線随之昏暗,行進的車隊停下,馬長啼一聲。
“總算到了。”林婉覓伸了個懶腰。
栗酥也拉伸舒展,縮在逼仄環境裡久了,頭昏腦脹。
漫長的整月行駛臨近結束,為珠玑門的修行落下完整帷幕。
在驿站休整後,修士們将換上幹淨整潔的衣服,配備最鋒利锃亮的武器,由泗水宗的人帶領上山安頓。
栗酥迫不及待要出去透透氣,手碰到麻色簾幕,車外響起沉穩男聲,“請下車步行。”
沉思漪。
栗酥“嗖”得一下坐回角落裡。
林婉覓正掀起簾幕,聽見響動,懵逼地回頭。
栗酥面朝内壁,緊閉着眼,倘若憑空出現一個洞,她鐵定要鑽進去。
林婉覓若有所思地看着栗酥蜷縮成一小團。不是錯覺,這兩人越來越古怪,像是發生了什麼事。
似乎從平意城離開那會?
他們途徑外圍廢城,遭遇一措自稱“起興宗”的敵對泗水宗勢力的奇襲,使得調虎離山之計,将高階修士引開,對他們下死手。
當時場景一片混亂,四處都是真假幻鏡結界,四面八方飛來的咒術符箓,招招緻命。平日裡隻在安全環境下試煉過的弟子們哪經曆過真刀真槍,把名字提前寫在閻王簿上的生死局,心理素質不好的早腿軟了。
唯有兩人表現出驚人的鎮定。
栗酥破了身邊的結界,找到林婉覓把她推到到安全角落裡返回去救人。
沉思漪則憑絕佳覺察力和敏捷,精準捉出躲在暗處的施咒人。
等高階修士趕回時,已受傷十來人。
他們在逼仄廢墟城牆角落救下被圍攻,險些喪命的栗酥和沉思漪。
兩人傷勢算不上重,但乍一看血淋淋的還是讓林婉覓擔心好一陣子。
仔細想想,也就是那時候,氣氛透着古怪,但她着急照顧栗酥,也沒多想。
馬車外,沉思漪撐着把素色油紙傘。
傘骨以竹為架,于風雨中穩穩當當,不卑不亢,正如撐傘的年輕人一般。
沉思漪劍眉星目,是清俊的模樣,斜風細雨吹入傘下,襯得他的相貌多了些雨水的清柔,卻又有着文人風雅的竹骨。
亂世出英雄,越是混亂混沌之地,易突出個人表現。
數次曆險排難中,沉思漪展現出驚人的判斷力和勇氣,可靠與堅毅讓他大放異彩。
憑着沉穩的作派,引得一路上女修們對他暗送秋波,也不那麼計較他相對普通的出身。
雖和司美人的頂級妖孽皮囊相比稍顯遜色,但也是出類拔萃的俊秀容貌。
林婉覓在心下評判,覺得栗酥的選擇還是對的。
雖然風險大了點,危險多了點,小命懸了點。
但想抱得美人歸,醉卧美人膝,自古就不是樁容易事。
沉思漪和任何一位友好的修士同門一樣,小心地将傘沿蓋過林婉覓的頭頂,友好地伸手讓她能扶着他的手臂下車,以免雨中濕滑踉跄跌倒。
林婉覓提着裙擺道謝,進了驿站,卻見沉思漪還等在馬車前,微微皺着眉,仿佛透過那層厚重垂落的簾幕在凝視什麼。
“酥酥等會兒才下來,沉公子先去忙吧。”
林婉覓出聲,沉思漪正欲掀簾幕的手頓住。
他回頭看她,表情出奇地有點冷。
沒等林婉覓細細觀察,他微微颔首,轉身去驿站外,幫其他修士搬運随行行囊。
沉思漪來回幫忙搬運,一聲不吭地忙碌,其他人搬運完進驿站休息,他見馬匹精神不好,也不着急走,抓撓在黑馬耆甲兩側,安撫它的一路疲乏。
就跟感應到周圍沒人似的,簾幕被掀起,竄出鬼鬼祟祟的栗酥。
少女狼狽躲藏的身影落入清濯視線之中,沉思漪平靜地看她頭也不回地跑入驿站。
少女不久前的所作所為再一次湧上心頭。
那日的雨比今日的還要激烈,狂風更暴躁,坍塌的廢墟城牆,他幾乎以為自己要死了,直到……
沉思漪凝視着他手上那道深刻的長刀疤痕。
周圍氣壓猛地變低,馬焦躁不安地轉動,沉思漪蓦然回神。
他以輕緩的聲音安撫它,撓撓它的耆甲,馬匹漸漸安靜下來。
将少女顫抖的聲音抛之而後,沉思漪責令自己絕不能再想下去。
……但一定要找她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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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未減,低沉濃黑的烏雲籠罩驿站。
得等過申時,泗水宗才會派人下山接待,一行人收拾安頓後擠在驿站算不上寬敞的大堂,心情同外面黑壓壓的天似的,期待又緊張。
林婉覓喜歡珠钗,栗酥一路上收到的不少好東西都拿出來給她挑揀,兩人在角落坐下,欣賞首飾花樣,聽着大堂裡同門們閑聊。
這一路太艱難,共同患難過的情誼不同。
話題也從虛假的商業互捧到大談已知情報,仿佛比自家兄弟還親。
栗酥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直到有一人提到:“……就目前的消息來看,他們是想進天樞山,東西指不定都快找齊,隻剩引路人了!”
“引路人是不是岑家?我記得十年前死在咱們珠玑門的就是一脈傳人,早年拿這事兒招搖撞騙的,被金梵神抛棄後,家族落魄,後來還和鬼宗不清不楚的。”
“入山?除了金梵教和鬼宗,還真有人信囊獲四件至寶,就可入山開啟天脈啊。”
“我可聽說,為首之人戴着副面具,殺人不眨眼,兇殘堪比惡鬼羅刹!”
“有人見過面具底下的樣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