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視角的原因,她看着從綠色迷彩服上延伸出去的那一抹雪白,和突出的一小塊、岩石般嶙峋的喉結,竟真生出了一種長無邊際的感覺。
公交車緩慢地向前行進着,車廂内的一切景象都如同浮在水上一般,晃晃悠悠。胡潼望着程舟,就像站在甲闆上眺望水天一線處緩緩升起的太陽。
真是白得刺眼,胡潼沒好氣地想着,皺了皺鼻子,說道,“程舟,誰讓你長那麼長脖子的?割一節給我。”
她也想上表白牆。
她憑什麼不能上表白牆!
程舟猛地低頭,又驚又懼的目光直直地投向胡潼。
一抹淡粉從他的脖頸向上延燒,發展到耳垂時,已然紅得像要滴血。程舟看着胡潼仰起的臉龐,蹙起的眉,淩厲的眼,還有鼻梁中部的細小褶皺,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胡潼瞧着他這副呆呆傻傻的模樣,沒來由地生氣,也不管是自己先搭的話,罵道,“看什麼看,沒看過美女啊!”
程舟的思緒被這聲怒罵,空氣中清冽的栀子花香,防曬霜的酒精味,還有些微酸酸鹹鹹的汗味拉了回來。他慢悠悠地移開視線,以德報怨,“你的脖子也很長。”
“切,要你說。”胡潼頂完嘴,扭頭看向窗外。她坐得筆直,下巴高高擡起,故意給整車人炫耀她修長的脖子似的。
程舟低下頭,小心翼翼地笑了。
時值九月,火傘高張。一溜青蔥鮮嫩的小綠人湧進操場,沒一會兒就被曬得蔫哒哒,苦巴巴的。
教官們的咆哮聲響徹雲霄,能驚飛樹間的三五隻黃眉柳莺,卻提不起新生的精神氣來。
程舟生得白,襯得臉側的汗珠都比旁人的閃亮幾分。他是惹眼的,但這并不一定是件好事。
“第四排第五列那個男生!”火箭班的教官是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他舉着喇叭喊道:“腿擡不起來嗎,正步踢得跟個娘炮一樣!”
教官的話中摻着十足的火氣,沒人敢笑,這樣的寂靜讓程舟更加難堪。
旁人的目光刮得他的臉皮火辣辣地疼,身體也像要被塑膠跑道中蒸騰而出的熱氣烤化了,四肢都使不上力來,不争氣地發着抖。
這時,一道清亮的嗓音破開沉寂,像丢進軟爛稀粥裡的泡豇豆,脆生生、酸溜溜的,格外醒神。
“報告教官!”
教官的視線循着聲音找到那個站在第一排尾端的姑娘,鵝蛋臉,曬了大半個下午,嘴唇還是健康瑩潤的紅,長相喜人,眼神卻銳利如刀。
“說!”
胡潼挺胸擡頭,扯着嗓子說,“你用詞不當!你不能用娘炮罵第四排第五列的男生!”
并不很高的個子,發出的聲音卻壓過了隔壁班教官的喇叭,逗得兩個教官相視一笑。
“我罵他,你氣什麼?”教官笑着問,有幾個膽大的同學趁機哦哦叫起來。
程舟突然不覺得暑氣灼人了。因為胡潼的維護,他整個人好像泡在了熱水中,溫暖舒适。
他看着胡潼的後腦勺,既高興,又有些擔心她被責罰。
胡潼目不斜視地回答:“因為不管是你娘還是我娘,都沒有做錯什麼,你要實在找不到詞罵男生,就罵爹炮好了。”
人群瞬間哄笑起來。
程舟垂下眼,感覺心上中了一箭,涼飕飕的。他自作多情了。
教官清了清嗓子:“爹炮,誰聽過啊?”
胡潼大聲回答:“我!”
教官有意逗這個小姑娘,擺了擺手,“撇開你,還有人嗎?”
除了刻意壓低的笑聲,沒有其他人回答。
“我。”
程舟低低應了一聲。
教官的笑容僵在臉上。
程舟擡起眼,漆黑的瞳孔像化不開的濃墨。他竟用平緩語調說出幾分堅定來:“我是爹炮,教官。”
人群中最後一絲笑聲也在這份堅定中消散了,隻聽得不遠處的樹梢上傳來不竭的蟬鳴。
“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教官罵道,讓程舟繞着操場蛙跳兩圈。
程舟走出隊伍,就在衆人以為這件事就此結束的時候,胡潼又跳了出來。
“不準!”她說,“程舟這不是肯定您的說法嗎,他有什麼錯,沒錯就不該受罰!”
教官此時看着胡潼隻覺得心煩,“你們需要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服從命令!”
“命令也有對錯之分,說破天都是這個理,”胡潼梗着脖子,氣勢洶洶,“您要是覺得我們不對,我們就去問總教官,總教官不行就問校長,校長不行我們就找教育局,總能問出個答案來!”
教官被氣笑了:“你厲害,你厲害!”
胡潼跺了跺腳,擺出稍息的姿勢,高高擡起下颌,“報告教官,我也覺得我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