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無休無止的麻木。
意識仿佛回體了,又仿佛飄在身外,沒有根基。
大腦沉在浩無邊際的黑海裡,無法思考,無法動作。
偏偏呼吸被阻隔了,一切都緊繃着,似乎距離真正的死亡,還有最令人難以忍受的一步之遙。
不能死亡,不能複活,靈魂卡在中間的位置上,進退兩難。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棧橋,搭在生死兩岸,而他沉在水流平穩的河裡,不生不死。
從水中站起來,柴譽擡頭看向橋底。
虛空白茫,毫無一物。
就這樣在水中待了許久,他才聽見、除耳鳴之外的第二道聲音。
隻是隔着模模糊糊的水牆,聽不清具體詞句。
水流從身旁經過,向北而去。
他想起身離開河岸,可剛走了沒幾步,就被空氣牆全部攔截。
就連對岸的景色,都看不清了。
柴譽隻好再次坐在河岸,倚着布滿苔藓的巨石,陷入漫長的等待之中。
随着水流越來越湍急,他逐漸坐不穩了,被水推着向左偏離。
過了很久很久,大概有一輩子。
棧橋上才浮現出幾個稀稀落落的人影。
柴譽看向忽然出現的棧橋,與那群影子對視。
透過迷霧,他仿佛看見了,許多雙無比熟悉的眼睛。
深夜淩晨時分,他倚着院牆罰站,出現在窗戶玻璃後方、死死盯着他的爺爺奶奶的眼睛。
教室裡,坐在後排,沒有人注意到他,背對着他的所有眼睛。
被老師揪去談話,要求小組合作,與同學多接觸,注視着他的眼睛。
安靜的診室裡,将報告遞給醫生,而後落在他的身上,是問詢的眼睛。
差點出了車禍,夾在交警與無辜的車主之間,身邊布滿圍觀群衆的眼睛。
吃完藥,外出購物,卻因藥效太猛烈,直接暈倒在了路口,被警察帶到派出所裡,反複撥打電話,多年未見的爸爸媽媽,驅車兩個小時,從城市的另外一端,遙遙趕來,将他帶回了家,警察的眼睛,父母的眼睛。
一雙無形的手,撕開天幕,露出了黑暗中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眼睛。
越聚越多,不斷向地面施壓。
眼睛幾乎撐爆了裂縫。
柴譽閉上眼睛,等待着即将到來的壓力。
然而,回應他的,隻有越來越清晰的談話聲。
準确來說,是争吵聲。
在一片嘈雜之中,柴譽睜開雙眼。
視野範圍内,是天花闆,半個史萊姆腦袋,和兩隻一動一動的貓耳。
死機許久的大腦開始運作。
面對此情此景,一個荒謬且絕望的想法,出現在他的眼前。
柴譽再次無語閉眼。
他活了。
沒死成。
……他究竟是造了什麼孽。
這時,喜之郎的聲音從身旁炸起,“主人!你醒啦!”
咪咪在旁邊附和了一句:“喵。”
柴譽不想回應。
柴譽頭疼。
在床上躺了幾分鐘,他認命地睜眼看向喜之郎,不想面對真相。
“主人,你終于醒了嗚嗚嗚嗚。”喜之郎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嗓門賊大,專心哭喪,“我好害怕啊嗚嗚嗚嗚嗚嗚嗚,你死的時候,我也消失了嗚嗚嗚嗚嗚嗚。”
柴譽伸手罩住喜之郎,坐起身來。
倚着床頭,柴譽微微蹙眉,問:“我怎麼活了?我不是死了嗎?”
喜之郎一抽一抽地回答道:“是瑪爾巴斯大人,她使用了起死回生和大治愈術。”
柴譽雙眼無神,望着牆上的裝飾。
起死回生,大治愈術。
異世界怎會有如此歹毒的魔法。
視覺恢複,聽覺也逐漸正常。
争吵的聲音,隔了一道門兩堵牆,不甚清晰地傳進房間裡。
喜之郎抹去眼淚,解釋道:“瑪爾巴斯和怪老頭還在吵架,他們吵了快一周了。”
柴譽更無語了,“我死了一個星期?”
喜之郎支支吾吾,指正道:“實際上,是九天,您昏迷了整整九天。”
柴譽啧了一聲,問:“他們在吵什麼?”
“怪老頭指責瑪爾巴斯攔住了他,不讓他去幫助您打黑岩羊。瑪爾巴斯反駁說她給您套了盾反,不會死亡。”喜之郎撇撇嘴,“結果,因為您受到的反噬能量過于沉重,突破了反傷盾……”
柴譽擡手,制止它的話音。
彳亍。
真是沒想到,他居然有被複活的風險。
喜之郎蹭蹭他的手,斟酌幾秒,說:“多虧了瑪爾巴斯大人,您才沒有輕易死掉。”
柴譽不想說話。
死亡進程被中斷。
他能說什麼?
對着瑪爾巴斯感恩戴德三跪九叩嗎?
别了吧,他不記恨瑪爾巴斯,都能稱得上心胸寬廣了。
喜之郎偏頭看着他的表情,隐隐覺得哪裡不大對,便悄摸登地下了床鋪,出門離開。
柴譽看着天花闆,想死。
第二次死亡,依舊不是終點。
那什麼才算是終點?
第三次死亡?第四次死亡?第五次死亡?
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幾分鐘之後,房門被緩慢推開。
柴譽看向門口,瑪爾巴斯正倚在門框上,擡起一隻手,問:“感覺怎麼樣?”
柴譽言簡意赅道:“想死。”
“先别死。”瑪爾巴斯說,她看了看室内,轉身離開。
沒過一會兒,她又拿着一盤白面包回到床邊,遞到柴譽面前,“吃嗎?”
柴譽搖頭,“不吃。”
瑪爾巴斯點點頭,放下木盤,拉開椅子,坐在床頭邊上。
氣氛沉默,沒人說話。
柴譽轉而看向窗戶,打破沉默,說:“麻煩你了。”
瑪爾巴斯翹着二郎腿,用右手撐着下巴,手肘放在膝蓋上,說:“其實,我更想聽見你說謝謝。”
柴譽問:“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瑪爾巴斯說,“也許是因為,如果你說了謝謝,至少能證明你想要被複活。”
柴譽打斷道:“我不想被複活。”
瑪爾巴斯嗯了一聲,“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