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洵揶揄道:“你是想趁着手氣好,賭一局最大的麼?”
圍聚在角落裡的棋生都笑了,阿虎起哄道:“白師姐,以後經常來我們這兒玩吧。”
“是呀,白師姐要常來才是,”丹妹也道,“過幾日蘇師姐也要回來,你來看看,她賭棋色才賭得準呢。”
白森一聽丹妹說起“蘇師姐”,手上的動作一滞,不動聲色的往顔洵那裡掃了一眼。
顔洵搖晃着手上的棋奁,并不迎接白森的目光,隻是垂着眼睛淡淡地說:“說起來,這蘇婉玉師姐啊,玩這賭棋色是玩的真好,我來棋院後第一次坐莊,就讓她赢走不少錢呢。”
“隻可惜,蘇師姐升到林組去以後就不常來找我們了,現在還被降了棋品,以後她肯定會花更多時間在下棋上,哪兒還顧得上我們?”蹲在阿虎旁邊的少年低聲道,正是昨日催促阿虎快些亮棋色的那個。
丹妹嗔了少年一眼,道:“說這些掃興話做什麼!蘇師姐不會不管我們的!”
“你就少說兩句了,林奇師弟!”阿虎拍了他身旁的少年一巴掌。
林奇垂着腦袋,不服氣地搓了搓鼻頭,眼神裡是掩不住的失落。
“你們也不用太擔心,”顔洵道,“棋品降了還能再升上去的嘛。”
“哼!”林奇撇着嘴角沒好氣道,“你說得倒輕松,蘇師姐家是養蠶的蠶戶,在這裡,她想升品比登天還難,你當她是沈照甯那些人嗎?”
“阿奇,不許對洵哥兒無禮!”丹妹喝道。
林奇低下頭去,抽了抽鼻子。
“不礙事,”顔洵擺擺手,又道,“我來棋院才這麼幾天,隻在上次一起玩賭棋色的時候見過蘇師姐一面,但平日裡卻總聽你們提起她,我不明白,你們對她的感情為何如此之深?”
這處角落裡默了一陣,随後是丹妹弱聲道:“若沒有蘇師姐,我們這些人,隻怕會被那些大少爺大小姐們踩到土裡去。”
白森和顔洵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俱不言語,靜聽山組的幾個棋生們往下講。
蘇婉玉在三年前來到鴻清棋院,那時她不過金钗之年,在棋院入學的第一天就差點被趕了回去。
當時她在入學測試那場與棋師先生的對弈上輸了五目,被監院分到火組三等,可等她轉頭一看,旁邊一個同時入學的棋生輸了近十目,卻分進了林組二等,她立即質疑道是不是弄錯了。
監院走回來,沒有回答蘇婉玉的疑問,隻是重新拿起兩人帶來的薦信看了看。
蘇婉玉的那封薦信是桂山縣丞落的印,其中說了她出身于縣上的蠶戶之家,而另外那個棋生的薦信是合州長史親筆書寫,對此棋生來自于蘭陵箫氏大書特書。
監院放回薦信,重申他們二人的組等沒有分錯,還說蘇婉玉雖隻輸了五目,但棋風刻闆,循規蹈矩,那箫姓棋生棋風靈動,更為可塑。
蘇婉玉怒極,一把搶過監院手上的薦信,沒等監院反應過來,她已在箫姓棋生的薦信上掃了幾眼,立即明白她輸在什麼地方。
她舉着兩封信,在組織入學測試的棋館裡大聲質問這所謂的棋風,到底是在棋盤上決定的,還是在那薦信上就已有了定數。
當時在棋館裡參加測試的新生不少,還有些陪同自家子女前來的達官貴人,被蘇婉玉這麼一鬧,幾個權貴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監院哪兒容得這蠶戶之女造次,馬上喚來仆役,要把她轟出棋院去。
若不是在棋館外等候的蘇父蘇母及時趕來,把女兒拉開,蘇母更是當衆給監院屈膝下跪,求他饒過蘇婉玉的無禮。
蘇婉玉還要争辯,蘇父轉過身,一記耳光甩打在她臉上。
臉上頂着五隻手指紅印的蘇婉玉定在原地,緊抿着嘴,一雙冷眼看着監院手上的信,不出一言。
監院見了這一幕,揮揮手讓仆役退下,回過身看着蘇婉玉道:“看在你阿爹阿娘的面上,我可以留下你,然你這般頑劣脾性,還需多打磨打磨,先分在火組的最低等吧。”
蘇父蘇母趕緊行禮拜謝,隻有蘇婉玉僵硬站在衆人的眼光中,那在眼底打轉的淚滴始終沒有落下。
“蘇師姐就這樣進了火組一等,入學後,她像憋着一口氣一樣勤苦學棋,”丹妹緩緩道,“我跟她住一間寝房,我猜這棋院裡怕是從來沒有過這麼刻苦的棋生,我們寝房裡有一塊棋盤是蘇師姐用來獨弈的,棋盤上的縱橫線都被她的手指磨得看不清了。”
阿虎接着丹妹的話道:“每次升組測試蘇師姐都參加,每次她的成績在火組當中都是最好的,有一次甚至赢了風組的人,但是因為她入學測試那天惹了大禍,棋院裡像是故意卡着她,不給她升組的名額,升組測試每年有四次,整整三年她才從火組一等升到林組一等。”
“蘇師姐除了自己奮力學棋,她還做我們的教習先生,”丹妹繼續說,“棋院裡不教我們的,她來教,她來講,若是沒有她,我和阿虎,可能早已因為棋藝不佳而被淘汰出這棋院了。”
角落裡一個身形羸弱的少年道:“還有幾次,我們被那些少爺欺負,也是蘇師姐帶着人來給我們解圍。她把我們聚攏起來,給大家定了規矩,隻要有一個人被欺負,其他人都要站出來。”
原來有這樣的結盟。白森默默記在心裡。
顯然,朱啟是被山組這些棋生排除在圈子外的,不然那天被沈照甯和謝瑜在大廣場上欺負,竟沒一個人站出來幫他。
身周的棋生說起蘇婉玉的好,各個都有不少話要講,一時間菊館的這處角落嘈雜起來。
顔洵看了眼坐在對面的白森,向旁邊的棋生們揚了揚下巴,意在問她還有沒有什麼要打聽的。
白森想起武晴對蘇婉玉棋力的評價,這位王爺千金都對蘇婉玉缺席秋奕選拔而深感惋惜,便問道:“蘇師姐為什麼要在選拔賽前頂撞教習?她此前也會這樣做麼?”
“我們都聽說了,”林奇回道,“方先生說我們這些人就算有運氣參加選拔也不過是湊數的,蘇師姐聽不得這話,為我們鳴不平。”
“她此前從未如此沖動過,這次也不知是怎麼了,”丹妹懊喪地道,“你們不知道蘇師姐有多重視這次秋奕選拔,為了能參賽,她一年前就開始準備升品,這一年我親眼見她每日睡不過兩個時辰,就連吃飯都在背死棋,被她翻爛的棋譜在我們寝房裡都快放不下了。”
林奇小聲道:“其實我們這樣的人,最敬仰的,就是蘇師姐了,可是,她站出來為我們說話,結果又被降了棋品,丢了去神都的機會,都怪我們不争氣,拖累了她。”
原本熱烈的氣氛頓時沉郁了,這些棋生低垂着腦袋,眼盯住地面,阿虎那兒甚至傳來一聲抽泣。
“什麼叫‘我們這樣的人’?”丹妹沉着臉,厲聲說,“那些教習夫子看不起我們,那些少爺千金看不起我們,這又怎樣?蘇師姐可不許我們看不起自己,你們一個個是不是都忘了,蘇師姐給我們講過一句話,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白森心頭一動。
王侯将相,甯有種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