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密閉的屋子裡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顧今安躺着不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角落的人影,經驗告訴他,這種夜間守在床邊的絕非善類。
怨鬼是危險程度僅次于厲鬼的存在,且情況多樣,種類繁多。他現在不清楚這怨鬼屬于哪種,還不能出手,怨鬼都是極其瘋魔、極其情緒化的,貿然出手隻會激怒他。
兩廂無聲對峙着。
顧今安認出來了,這是那個一直跟着他的怨鬼。
他有些出乎意料,本以為這怨鬼不會有所行動。
在顧今安眨眼間那人影不見了,角落空蕩蕩,似乎從未存在,漆黑的屋子近乎死寂。
顧今安的目光在屋子裡遊走,在黑暗裡搜尋那道人影。
衣櫃……
架子……
半開的屏風……
梳妝台……
所有家具都靜立在夜色裡,卻不見那人。
走了?
顧今安的目光慢慢上移……他看見了頭!那人正站在他頭頂床頭那側!正低頭看着他!
他心頭一跳,下意識想坐起身來,那人卻伸過脖子,臉懸在他的上方,倒着同他面對面。
這是一張怎樣的臉,可怖?悚然?顧今安幾乎找不到最貼切的詞語。
灰白的臉藏匿在頭發間,這人的雙眼是空洞的黑色,正驚恐地張着嘴,口腔裡也是一片黑,這張蒼白的臉像是爛出了三個窟窿。他的臉正在融化,從眼眶、嘴角開始垂落下起皺的皮膚,眼眶和嘴的空洞被拉得更大,他的神情似乎變得更為驚恐害怕了些。
隻有像顧今安這樣長期與鬼打交道的,才不至于尖叫着逃竄,不過也夠嗆。
再老練的禦鬼師依舊會恐懼,因為他們面臨的對手充滿怨恨、戾氣滔天,太過癫狂、難以捉摸,且無所顧忌。
顧今安全身肌肉都繃緊了,随時可以發力,和他僵持着,誰也沒動。
“我……好害怕……”那人的嘴沒有動,發出的聲音小得像是在耳語,生怕被别的什麼聽去了似的。
“好害怕……”
顧今安皺眉。
害怕?是什麼能讓怨鬼都感到害怕?
難道……
這附近還有别的更為恐怖的存在?
“我好害怕……”那人融化的臉皮快耷拉到顧今安臉上了,他蓦然喉結滾動,開始大口大口地嘔吐出黑色的血來。
千鈞一發,顧今安扯過被子就勢一滾,身體墊在被褥上撞到地上,才不至于被他吐出來的血淋了滿臉。
黑血還在“滴滴答答”落在枕頭上,那人以一個詭異的角度繞過脖子,用黑洞洞的雙眼看向顧今安,他依舊驚恐地張着嘴,黑血流滿了他的下巴,融化耷拉的皮膚和發絲一起垂落着。
“害怕……”那人又小聲呢喃道。
顧今安呼出一口氣,現在該害怕的究竟是誰……
那人又在原地消失了。
屋子恢複了死寂,顧今安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一聲聲沉重的心跳聲。
未幾,他見那人影正直直站在不遠處的窗邊,被窗外透進來的月光蒙上一層死亡的顔色。
他的雙眼依舊空洞,嘴依舊驚恐地張大着,皮膚融化皺在臉上,下巴和衣襟沾滿了黑色的血。
他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看着顧今安。
瞬息,他再次消失在原地,而這一次他并未出現在屋子裡的任何地方。
窗邊……出去了?
顧今安起身扯過一旁衣架上的外衣,一邊穿一邊朝窗子走去,順手抓起桌上的劍。
窗外夜色正濃,輕雲籠月,月光慘白又迷離,萬家燈火皆在睡夢中,屋檐起伏,望不到古舊城池的邊界。
而方才那人正站在窗下正對的街道上,半在黑影裡,半在蒼白的光裡,模糊得有些缥缈,但能看出他正仰頭望着顧今安。
人影一閃,又出現在了街道盡頭,成一道更朦胧的剪影。
顧今安和他對視着,他似乎……在指引自己跟過去。
這是一個主動接近禦鬼師、吸引禦鬼師跟他過去的鬼,跟了顧今安一路的鬼,顧今安早就好奇他要做什麼了。
跟去看看。顧今安并未猶豫太久。
恍神之際,那人又消失在原地,出現在更遠處,夜色濃郁,霧氣在蒼白月光下緩緩彌漫,黑影隐隐約約。
顧今安一手撐住窗框,長腿帶着衣擺劃出一道微弱的藍色光暈,翻過屋檐,修長的身影從二樓躍下,長衣帶風,落地無聲。
夜色籠罩的長街空無一人,彌漫的霧氣被月光照得冰涼,緩緩流動。
長街盡頭那個模糊的人影依舊在等着他。
顧今安把手中劍負在背上,朝那“人”走去。
白霧漸濃,讓夜間能見度更低,顧今安目力所及不過兩丈,那人影就站在他視線最遠的邊沿,模模糊糊,時隐時現。
兩側樓宇靜立于暗處,雕花的窗像無數窺探的眼睛,石闆路并不平整,一步深一步淺,街道長長又空空,隻他一人,跟着前面那道虛幻的鬼影。
顧今安腳步放慢放輕,在濕冷的黑暗裡徐徐向前,警惕周圍情況。
走了不知幾何,身上的衣料被夜間的冷霧濡濕。周圍依舊空蕩蕩。
不對勁兒。
顧今安發現前面那個鬼影并不是要帶他去哪,而是在繞圈子!
周圍的景象和方才重合了——又回到了原點。
顧今安停下腳步。
那鬼影站在遠處一動不動。
禦鬼師道上都說怨鬼的思緒是混亂的,行為是難以捉摸的,他們何時會發瘋、想做何事、想要何物都是無法預測的。
但顧今安覺得并非如此,怨鬼會把一個小小的念頭無限放大,外化成常人無法理解的偏激情緒和行為。
也許常人會一笑了之的事情,怨鬼卻會因此無法自控地發狂;常人看來的尋常物在他們眼裡或許就成了殺人的理由……
比如現在,這鬼影跟了他一路,把他引下樓定然不可能隻是為了帶着他繞圈子玩。
顧今安停在原地,望了一眼上空糾纏着的各色「念」,他感受着,周圍空氣中的「念」有些稀薄。
最近幾日,遊離的「念」都很不對勁,比平日更加濃郁且彙集在更高處,今日更甚,似乎所有的「念」都彙聚到了上空,攪成從未見過的巨大漩渦。
他又看向前方模糊的鬼影。
他說害怕,在害怕何物?
他帶着自己兜圈子,莫不然他害怕的東西在自己身上?
顧今安擡手,手間淡藍光暈一閃,幻化成一面光亮銅鏡,他把銅鏡舉起來照向自己身後……
他從鏡中對上了一雙瞪大的眼睛。
誰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