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水突然湧上喉頭,秦怿蜷成蝦米劇烈幹嘔,指甲在床單上抓出五道月牙形褶皺。視網膜上炸開血色煙花,江恒那雙黑洞般的眼睛在腦漿裡沉浮。
消毒水味混着胃液酸氣在鼻腔肆虐,頭痛欲裂,生不如死,他忽然渴望被這純白牢籠徹底吞噬。
靜音室的門倏然被推開,兩個全白工作服的身影飄進來,口罩在冷光下泛着幽藍。
“他的情況很糟糕。”
“直接打鎮靜劑吧。”
針尖刺破皮膚的刹那,頭腦的萬千景象扭作一團,在混沌中融為一體。這是秦怿失去意識後聽到的最後兩句話。
猛然驚醒時,秦怿睜眼看見的是靜音室裡明晃晃的白熾燈,耳畔徐徐拂過的也是那聲聲海浪,隻是空曠的房間内多了張桌子和兩把椅子。
王善翹着二郎腿坐在秦怿正前方,見着他醒來,眼睛頓時一亮。
“秦向導。”王善出聲喚道,“現在感覺怎麼樣,肚子餓不餓?”
腦海像堵着一團霧,神還沒回完,秦怿本能地捕捉王善話裡的重要信息,應道,“精神挺好的……就是有點餓。”
像是早有所料,王善看向一旁的助理,對方立即把備好的簡餐和小桌闆端到秦怿跟前,“秦向導,請慢用。”
中央塔倒也貼心,還專門調查過秦怿的口味,酸湯魚豆腐煲配米飯,還有杯鮮榨橙汁。像是久旱逢甘霖,秦怿掰開一次性筷子,大塊碩朵起來。
王善也不急,見着秦怿碗裡的米飯快要見底,才徐徐出聲,“秦向導,咱們聊聊天呗,能給我們說說那天的情況嗎?”
果不其然,在這等着呢,中央塔是個盛産人精的地方。審訊也拿捏得分毫不差,偏在人醒後剛填飽肚子、腦袋還拎不清時,在最輕松的氣氛下聊最嚴肅的事情,給人打個措手不及。
秦怿停下筷子,用紙巾擦了擦嘴,畢恭畢敬,“王部長請說。”
“秦向導,别這麼嚴肅,就是聊聊天。”王善堆起笑容。
秦怿拗不過,垂下肩膀,“那麻煩再給我添杯橙汁。”
“當然。”王善看了眼一旁的助理,助理麻利地收拾掉秦怿吃淨的飯菜,又為他添滿果汁。
一切就緒,王善才終于換上個更為和藹的語氣,“那……秦向導,我們想了解下你和江恒的關系。”
“我們十三歲就認識了,他是我家鄰居,現在也快認識十年了。”
“好的,那你也認識江恒的父親江雄吧?覺得江雄是什麼樣的人?”
“江叔叔很厲害,我從小就很敬佩他,就是江叔叔工作忙,我們見面次數很少。”
……
約莫回答了有十來個問題,全是圍繞着秦怿與江雄、江恒的關系,還有秦怿一家與江雄一家的關系進行提問。
秦怿對答如流,王善助理敲打鍵盤的指尖沒停下過,面前的記錄簿上逐漸填滿信息。
“好的,我們今天就先聊到這,謝謝秦向導的配合,你先好好休息。”王善這話像是審訊秦怿的開場白,倒不像是結束語。
接下來的一周,秦怿幾乎跟中央塔調查部的審訊員都見了個遍,十來号人各顯神通,雖沒有秦怿腦補的那樣灌辣椒水、坐老虎凳、竹簽紮指甲,但都慣會用折磨精神的招數。
剛睡醒聊,吃飽飯聊,重播戰時錄像後觀察秦怿的反應。那些西裝革履的審訊員像一群優雅的食人魚,将他記憶中的血肉啃噬得支離破碎。想讓他吐真話,也想趕忙讨來一個合理的結果。
但用盡渾身解數,得到的結果推測都是秦怿不太可能會故意延遲救援導緻江雄犧牲。
就在秦怿覺得事情就要結束時,突然有天被帶去了間更大的審訊室。
防爆電梯将秦怿送入頂層環形審訊廳,秦怿恍惚看見自己的影子被三個方向的光源撕成碎片。
審訊廳内除了王善和助理記錄員,在場的還有作戰指揮部部長周秉正和公會會長李真。
周秉正把玩着觸控筆,筆杆在他指節間起起伏伏;李真面前的平闆,定格着變色龍号的航行數據;王善的皮鞋跟敲擊着吸音地闆,每聲鈍響都精準踩在秦怿的心跳間隙。
秦怿覺得氣氛非同尋常的壓抑而詭異,被允許落座後,三位主審訊員沒有任何的客套開場白,像是已然證據确鑿,隻需宣布最後的結果般從容。
“15時12分57秒。”李真突然開口,徑直把顯示着飛行數據的平闆推至秦怿面前,“秦向導,根據飛行數據,你在距離南部森林三十公裡左右的地方,一直盤旋不動,磨蹭了快十分鐘才繼續前行。”
秦怿呼吸一滞,太陽穴突突跳動。當時快到南部森林時,确實感覺飛行速度變慢,但核查過空速表,也和雲野确認過飛行情況,并無問題。秦怿隻料是自己太過緊張,沒想到問題可能就出在這。
見秦怿遲遲未答應,王善安撫道,“秦向導,你實話實說即可。”
話音剛落,周秉正的聲音便插了進來,不給秦怿留下任何喘息機會,“當天你的體檢報告日志顯示……”
周秉正突然傾身向前,“你在出發前攝入了雙倍神經增強劑。”他手中的觸控筆突然射出紅線,将飛行數據與體檢報告縫合成猙獰的蛛網,“副作用第三項,空間感知失調。”
怎麼會攝入精神增強劑!精神增強劑是中央塔的管制藥品,主要用于哨向覺醒,有時出行特級危險任務,會酌情給哨向們注射,短時間内提高戰力。但此藥物一旦超量使用,會出現不可控的副作用。
審訊廳的空氣突然開始旋轉。秦怿死死摳住座椅扶手,指節泛出青白。秦怿拼命回憶,那天火急火燎跑去公會準備出任務時,好像有人體貼地給遞來一杯水,讓解解渴,難不成是水裡摻了東西。
但精神增強劑都靠注射使用,水裡怎麼會……
秦怿努力找尋記憶碎片,周秉正的質問聲卻接二連三,阻礙秦怿的思考,“你是不是沒看清空速表?是不是聽見幻聽?”
是有備而來的發問,巧妙地引導秦怿将注意力放在精神狀态上。一周不停歇的高強度審訊,秦怿已然有些吃不消,偏又遇到這樣目的明确、意有所指的言辭。
秦怿怔怔望着平闆上的飛行數據,恍惚看見江恒空洞的眼神。那些被審訊官精心修剪的記憶開始瘋狂增生——他究竟有沒有檢查過空速表?水裡是否有精神增強劑?難不成出現了幻覺,而不自覺降低飛行速度……
一作冥思苦想,太陽穴便突突突地跳着,秦怿感覺到一陣短暫的天旋地轉。趕去救援路上的緊張、心慌、不安似乎再次重現,來勢洶洶,秦怿一時呼吸不上來。
“我……”秦怿的聲帶像被砂紙打磨過,“當時……很緊張……”
這幕周秉正盡收眼底,他不動聲色與李真交換了下眼神,“秦怿,請平複下心情。”
停頓片刻,觀察了下秦怿不斷閃爍的神情,周秉正再次重複道,“請好好回憶,你當時是不是因精神狀态不佳,而影響了飛行?”
回憶裡的緊張、心慌和不安不斷叫嚣着,秦怿這段時間腦袋裡緊繃的弦,再抵擋不住強烈而持續的高壓,終于斷了。
“是、是……任務緊急,我記不太清了……”秦怿雙手撐着腦袋,食指關節用力按壓着太陽穴,才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回話。
李真突然拍下緊急制動鈕。十二個攝像頭從天花闆降下,将秦怿抽搐的面部肌肉放大,投影在環形幕牆上:“所以你承認因精神因素延誤救援?”
“夠了!”王善的皮鞋終于停止敲擊,他厲聲道,“沒看見他快要精神過載了嗎?”
看着周秉正和李真這咄咄逼人的架勢,王善心裡不太對付,在倆人又想唱雙簧時,率先出聲打斷了這場審訊,“秦向導,我看你的狀态不是太好,今天先到這吧。”
幾天後,王善約見了秦怿,又進行新一輪審訊。
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
秦怿面對審訊逐漸産生應激,過載的情緒和精神,咄咄逼人的指認,秦怿似乎對當時當刻的狀态也愈發模糊了。
終有一天,他謝過王善想繼續審訊的好意,對再次詢問的“是否因精神狀态不佳而導緻飛行失誤”,秦怿長歎了口氣,答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