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恒記得秦怿幫忙做精神疏導的每一次。
他總會因全神貫注而微微蹙眉,嘴唇用力抿在一起,藍瞳色被眼白處若隐若現的銀光包圍,像在晴空偶遇的星子,不經意間洩露行蹤,将天光雲影都凝作流轉眼波。
秦怿從不會直視自己,目光會落在鼻尖,耳垂或是左臉頰上的小痣上。可江恒會不由自主被他如寶石般的眼睛吸引,追逐那顆湛藍天邊的明星。
做正事起來,秦怿總是不留餘力的。連精神圖景裡不起眼的雜念,也要一掃而盡,即使幾次精神力消耗過度,臉色像是劇烈運動後虛脫得慘白,秦怿仍堅持這麼做。江恒瞧着于心不忍,多次說着我沒事的你别累着。
總得來秦怿氣哼哼一頓怼,看不起誰呢,哨兵腦袋裡有雜念殘留,久而久之會對精神力造成影響,到時候我可不幫你了。江恒這時便識趣地不再說話。
安神劑固然有用,但副作用也強。服用後情緒像死了一樣,喜怒哀樂的界限都變得模糊。
很長一段時間裡,江恒常感覺自己不是自己,變成個沒有感情的僞人,每日重複地完成組織的任務,就連完美解決棘手的變種生物體也平靜得毫無波瀾。從前這種時候,江恒都會和朋友們湊一塊好好吃頓大餐,慶祝任務圓滿完成。
倒是發生結合熱後,江恒的本能在那時那刻迸發,沖出囚禁他情緒的牢籠,終于擺脫束縛找回自我。
江恒的心思淺,藏不住事,周秉正一見着他那緊鎖的眉頭,趕忙堆起笑容,說出口的話都軟了幾分,“好了,小恒啊,老師知道你心善,像雄哥一樣。可别把人性想得太簡單,你把秦怿想得那麼好,不怕哪天被向導操控情緒呢?”
江恒跟他爸一樣,闆正得有些軸了,認定的事很難改。周秉正也是軟硬皆施,才終将他馴服。拴着江恒的鐵鍊,周秉正用的是哨兵大義和江雄的犧牲,牽制住江恒的軟肋,可秦怿像是歪打正發現密碼鎖的位置,正排列組合試探正确答案。
可不能被他得逞。
“哨向結合,得利的是向導。哨兵把軟肋都暴露給他們了。哪天你精神失控他不幫你了呢?”周秉正娓娓道來如同鬼魅低吟。
“他、他不會……”江恒瞳孔驟縮,下意識的緊張讓他有些發抖。
“你又能保證他不會?!”周秉正忽然拔高音量,震得江恒肩膀一聳,“三年前就是秦怿救援失誤,直接導緻你父親的死!”
可新聞報道上秦怿眼神裡閃爍的無奈像幻燈片,一次一次不留餘力幫他做精神疏導,還有這十多年來,和秦怿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在江恒腦海裡循環播放。
江恒張了張嘴剛想反駁,便被周秉正一把攬過肩。江恒已比周秉正高出一個頭,周秉正的姿勢别扭,也不敢松手,像是怕再抓不住拴在他身上的鐵鍊,“小恒,老師隻是希望你好,給你注射安神劑,是為了你的安全。即使離開向導,你的精神力仍能保證精神圖景的穩定。”
周秉正的辦公室有間不為人知的暗房,專門用來做研究實驗的,全息影像将它掩飾得很好,看起來隻像間普通的辦公室。
江恒照例在助理員的帶領下,進入注射間。在自動玻璃門徐徐關上的瞬間,周秉正又說了遍那句在江恒耳邊念叨了三年的話,“小恒,老師不會害你。”
江恒睜眼時,被實驗室的白熾燈刺得眼睛一酸,他難耐地啧了一聲。五髒六腑像是被掏空,身體輕飄飄的,注射安神劑後會短暫性失憶,江恒掐了掐太陽穴,腦袋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今天做了什麼。
奮力支起身體,手腕忽然一軟,身子猛地前傾,就要一頭栽在地上。千鈞一發時,周秉正傾身扶住他。
“小恒?還好嗎?”
江恒撐着床沿,藥劑的副作用讓他渾身痙攣,指頭不受控地抖動着,做了好幾回深呼吸,才勉強找回對身體的控制。
“這是你回總部後第一次注射安神劑,多緩一緩,太久了身體可能不太适應。”周秉正撫着江恒的肩,“還記得今天早上的訓練内容嗎?”
江恒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腦袋卻仍排山倒海的,他努力尋找着腦海裡的記憶碎片,說出口的話詞不達意的,“海豚,會發出噪聲……秦怿,精神疏導……”
“小恒,不是向導,是安神劑的作用。”周秉正不動聲色掐斷了江恒的話鋒。
“安神劑……”江恒鹦鹉學舌地重複周秉正的話。
見着江恒那死寂一般的眼神,周秉正又一次強調關鍵詞,“對,是安神劑的作用。”
頂級哨兵的精神力漸漸撥開腦海中的迷霧,記憶碎片在混亂中拼接成型,噪聲海豚的渦環,精神光刃和魚雷交織,撫摸着大腦皮層的精神觸手……
不,不是安神劑。
江恒的眼神漸漸聚焦,剛吸了口氣,周秉正卻連開口的機會都不給他,“好了小恒,你今天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江恒的背影消失在自動門前。周秉正又變回那不苟言笑的表情,眼尾的細紋不易察覺地擠在一起,緊握在手心的鐵鍊竟在滑動,就要抓不住了。
“給他注射了多少?”
“領袖,兩管安神劑。”一旁的助理員聞聲應道。
“再加量,還有,加快結合分離劑的研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