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長歌深眸半垂,聲音低怅,“若我不知情倒也罷了,如今既然知曉了,自然不能令馮小姐的苦心白費。”
白翩語了解他的脾氣,内心很是無奈,雙眉微蹙,凝着一縷悶氣,“這箋上寫得沒頭沒尾,你就是有心相助,又如何找到對方?”
殷長歌靜靜地瞧着她,好一會道:“翩兒會有辦法的,對吧。”
白翩語的怒氣徹底散了,挑開車簾凝望着濕意盎然的渝州城,過了許久,輕飄飄地一轉,“聽說嘉陵江畔的桃溪春徑景色奇絕,雨過天晴,又逢竈祀節,阿離哥哥不如陪我前往一觀。”
白翩語自然不會突發奇想去嘉陵江賞景,四月初十謂之土神生辰,當地人供奉竈祀,又稱泗夜。渝州溪流無數,家喻戶曉的卻無外乎嘉陵江畔的桃溪春徑,二者相和暗中素箋之言,正是“溪上泗夜”。
暮春四月,草盛苗稀,百花繞樹,莺飛燕舞。
傍晚的嘉陵江殘陽勝血,平止如鏡,蒼蒼的水色倒映出曲岸的青山遠黛,奇峰怪石,宛如一幅瑰麗的畫卷自天際鋪陳。江畔有危樯錯落,渡影随水波移形,不時驚起樯頭栖息的水鳥,貼着江面飛向醉醺醺的绯紅雲霓,與天水交接處融為一體。
遠處傳來巴童的清歌,伴着槳辘聲蕩響在峽谷中,殷長歌倚在水榭邊看了許久,“這裡真美。”
“看多了也就平平。”白翩語聲音悶悶,半靠着他凝視江面。
殷長歌望一眼她的神色,“你還在不快?”
白翩語在心底一歎,抑下情緒,斂容道:“阿離哥哥,這件事情恐怕沒你想得這麼簡單。”
嚴肅的語氣令心一沉,殷長歌忽而明白了哪裡不對。名門貴女與武林人私相授受,暗通款曲,無論有何内情,傳出去都會是驚世駭俗的江湖醜聞。高門貴第往往極重家風,若是出了令宗族蒙羞之人,抑或發生帶累家聲之事,不單是馮若華會遭責難,他也必受連累。
殷長歌詫異地擡眸,“馮小姐想做什麼?”
白翩語沒有回答,目光落向身後的江畔,古橋帆樯,山城曲巷,紅瓦幹闌。
岸上往來不絕的行人如織,熙熙攘攘的商販成群,大小店鋪挨門聯戶,鋪陳着各色針織細物,年輕的貨郎肩負扁擔,走街串巷地高聲炫貨,有愛俏少女最喜的胭脂水粉,還有文人士子的生宣水墨,沽量議價的聲調諧趣又響亮,空氣中浮動着桃花般的旖旎。
白翩語忽然心頭一動,唇邊有一抹不自覺的得意,“阿離哥哥,我有辦法了,快跟我來。”
傍晚時分,渝州街市的店鋪最是熱鬧,一間門庭軒敞的當鋪中,忽然踏入一對外形格外出衆的少年男女。
殷長歌擡眼打量,“翩兒,你要典當東西?”
白翩語笑而不語,拉着他行入鋪内,浏覽了一圈,看了幾樣展出的當品,拿起案上一根華光四射的鳳頭钗,杏眸含笑,宛似有情,“阿離哥哥,我若戴上這隻钗子,你瞧好不好看?”
冰雪聰明的少女時而溫柔可愛,時而鬼靈精怪,以作弄他人落入尴尬的境地為樂。玲珑剔透的外表下似乎藏着另一個人,刁蠻嬌縱,任性妄為。
殷長歌見她興趣正濃,不忍打斷,随道:“若是喜歡我送你。”
當鋪的朝奉見二人有意,殷切地出來介紹,“這位姑娘眼光不俗,此钗名喚百鳥朝鳳,乃是前朝鎮南王府流出之物,據說老王爺長子送給妻子的定情之物就是這根鳳頭钗。”
白翩語一愕,随即失笑,“你這故事編得可真假,見我們年紀輕就以為好糊弄?鎮南王長子十多年前就雲遊歸隐了,老王爺在世時他根本不曾婚娶過,何來定情之物。”
謊話被一語拆穿,朝奉搓着手尴尬地笑了兩聲,“坊間傳言或許有誤,東西确是貨真價實的王府舊物,姑娘一看就是見多識廣之人,定然認得出。”
白翩語不理會他,轉過來對殷長歌道:“阿離哥哥,我們用木匣來換這根钗子,如何?”
殷長歌不明就裡,“你若喜歡,我們直接買下就是,何必用木匣來換?東西也不值兩個錢。”
白翩語擡手一挽,在他耳邊低了聲,“這可不一樣,如今人暗我明,行事十分被動,你難道不想變成人明我暗,好好瞧一瞧那馮若華究竟有何算計。”
殷長歌疑惑,“你準備怎麼做?”
白翩語清淺一笑,眼角眉梢盡顯神氣飛揚,“阿離哥哥等會什麼都不要說,且瞧好了。”
朝奉見二人竊竊私語,也不上前摻和,極有眼色地退後一步,耐心等候,待客人叙話完畢,彬彬有禮地問詢,“姑娘可是有意購下此钗?”
白翩語心中自有計較,嘴上淡淡,“這根钗子做工不錯,可惜年歲隔得太長,款式也顯陳舊,收藏沒有價值,佩戴也不合時宜,唯一可取的是這鳳凰的一雙眼珠,用的是南海鲛珠,繪得精巧,栩栩如生。”
朝奉嘴上不說,心底不得不佩服,愈發慎重地接待來客,“姑娘真是識貨之人,所言一語中的,不過這根金钗還有一個難得之處,乃是钗身所用的黃金。”
他一邊介紹,一邊向二人展示,“前朝黃金多自山石開采而得,為馬蹄金,齊霍戰亂後,王廷南遷,黃金以平地掘井得者多,名為沙金。此钗是前朝舊物,用的就是南秦罕有的馬蹄金,钗身渾然天成,實屬世所難見之物。”
白翩語不理會他,兀自檢視片刻,道出了另一看法,“金钗映日生輝,确如你所言,可惜钗頭曾有損毀,唯一的可取之處也沒了。”
钗身的凰鳥通身鮮紅如血,宛如浴火而生,靈動的鳳首輕伏,華美的雙翼傲然展翔,被赤金打造的火雲與烈焰所擁,絢麗而奪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鳳尾有道輕微的裂痕,若不細看幾乎難以察覺。
“姑娘慧眼如炬,在下實在佩服。”精心修飾過的斷處也被一針見血地指出,朝奉微微有些尴尬,語調一轉改了話頭,“在下家有一女與姑娘年歲相仿,今日見您不免想到愛女,在下既與姑娘投緣,若您當真喜歡,可以給您一個底價,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任是對方巧舌如簧,說得天花亂墜,白翩語并不上當,窺視着他臉上細微的反應,不疾不徐地開口,“你這钗子放在前朝,至少價值二十兩金,可惜有過破損,款式也落後了,如今至多不超十五兩金,我說得可對?”
知道遇見了行家,朝奉不敢再貿然開口,緩了一緩才道:“姑娘是聰明人,在下也不兜圈子了,您若是真心喜歡,不妨開個價。”
白翩語的眼珠滴溜溜一轉,慢悠悠道:“今日你有幸遇見我二人,我有法子讓你售到三十金。”
朝奉的眼神驟亮,一瞬後恢複如常,“姑娘所言當真?可莫要誇下海口。”
厚餌既已撒下,不愁沒有大魚上鈎,白翩語明眸閃爍,靈狡慧黠,“是否誇口,你一試便知,不過朝奉是生意人,應該知道無利不起早的道理,我這個法子自然也不是白送你的。”
朝奉面上堆起涎笑,每一根眼尾紋漾着濃濃的商賈氣息,“二位可願入内詳叙?”
白翩語向殷長歌得意地一挑眉,拱手卻之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