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褚綏楓診治,加上姬玉英的照料,殷長歌恢複得很快,不過七八日已經能夠下床行動,然而蘇醒後的他神色清寂,沉默少笑,連話語都疏淡了許多,言行态度迥異于從前。姬玉英大概猜出了這一變化發生的原因,卻裝作渾然不覺,閑來無事就在房中編制絲絡。
絲線是她上次外出買藥時随手購得,最普通的四色絲,色澤不算明豔,在她細白的指下密密匝匝地織繞,仿佛有了生命,如彩蝶穿花,靈動萬方。不多時,一條三指寬的束帶悄然成型,繁複的花紋比織機所出更為精巧。
别開生面的手法令褚綏楓歎為觀止,“小丫頭居然還有這等絕技,真是要羞煞織娘了。”
姬玉英放下絲線,拭去額上隐隐透出的薄汗,“雕蟲小技,随大祭司入宮時由一位姑姑所授,閑時練習可以鍛煉眼力與控勁。”
褚綏楓覺得有趣,難得多問了一句,“你是哪一年入的白月宮?”
姬玉英見他落了座,換上一盞熱茶遞過去,“我入宮極早,剛記事就進了聖宮,不過十年前才被選為聖女。”
褚綏楓掀開茶蓋淺啜了一口,“你是姬滄親自挑選的聖女,也是他帶你入的白月宮?”
一片流雲劃過天際,日光黯了一瞬又亮起,姬玉英搖了搖頭,聲音也似淡了幾分,“我天資不足,幼時貌也不揚,原本無法進入聖宮,全賴教授織技的姑姑與我投緣,從中斡旋說服了大祭司,我才得以有今日一番造化。”
白月宮在西南地位崇高,非尋常人随意可入,即使是當地的各村各寨,也依循着百越祖先千年前流傳下的習俗,每年選出精壯的男子和貌美的女子作為奴仆入聖宮侍奉。
褚綏楓聞言怔了一瞬,“你這位姑姑可真不簡單,連姬滄那個老頑固也能說動。”
姬玉英重新拿起絲線,認真地回道:“那時我太小了,也不知她的名字身份,隻記得是個極美的女子,饒是身懷六甲也難掩天姿絕色。”
褚綏楓忽然眼皮一跳,“你入宮時我還是聖尊,這樣的女子在宮中不可能寂寂無名,我竟毫無印象。”
姬玉英敏感地聽出端倪,“你想說什麼?”
褚綏楓不動聲色,“沒什麼,隻是你的話讓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話說到這一步,姬玉英顯然不會輕易放過,她停下手中的動作,擡起了頭。
褚綏楓知道避不過,不答反問:“你可記得我曾說過,姬滄雖是大祭司,所作所為卻多有愧對宮尊身份?”
秀面容色一肅,姬玉英沉默了片刻,哂道:“這難道不是你的一面之詞?”
“他有恩于你,我的話你自然不肯相信。”仿佛意料到她有此反應,褚綏楓淡漠地笑了,“不過我當年離宮,确是因他一意孤行,全不顧白月宮的安危。”
當日的情形曆曆在目,幽暗的石殿内,紅燭的火苗奄奄欲滅,玄衣墨發的男人氣息淡漠,神情高遠,無論他百般勸說,萬般阻撓,始終無法動搖那堅若磐石的心意,最終他惱羞成怒,忍不住破口大罵。百世基業,千載功勞,他實在不忍,也不能眼睜睜看着毀于一旦。
想起往事,褚綏楓仍有壓抑的餘怒,“白月宮以大祭司為至尊,相傳第一任大祭司被尊為哀牢王,性情苛厲,法力無邊,擁有不老不死、不病不滅之軀。他在羽化飛仙前将畢生功力授予嫡傳弟子,此後的每一任大祭司都會繼承前一任的全部法力,從此斷情絕愛,孤獨一生。三十年前姬桓大祭司選中了姬滄為嫡傳人,誰料他繼任後,竟在洛陽盛會上對劍魔的一個媵妾動了凡心,事後甚至公然劫擄。”
猶記那年中都八月,暑意未消,蟬聲猶噪,正午的天光白得格外刺眼,男人一身黑袍,漠漠掠行,仿佛對周圍的人群一無所知。黑影躍過試台,穿過侍群,來到一處看台下,身後是追擊而來的冰刀冷刃,明槍暗箭無數次擦着寬大的袖袍疾掠飛過,男人也毫不在意,徑直在白衣深眸的麗人前停住腳步,緩緩摘下了銀色面具。
往後數年再度回想,那些憑空而來的流言蜚語,莫名其妙的無稽之談,永無休止的禍端紛争,原來早在那時就埋下了種子。
依稀間,褚綏楓仿佛又回到祁連山的冬天,山中的積雪那樣厚,厚重得令他喘不過氣,山巅的寒風又是那樣冷,冰冷得使他血脈俱凝。殷紅的熱血濺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炫耀得刺目,轉瞬冷凍成冰。眼前交錯着刀光劍影,耳畔回蕩起戟戈擊響,身後遍地鋪陳馬革裹屍,那場異樣慘烈的鏖戰,幾乎摧毀了白月宮所有元氣。
秀面流露出驚異,褚綏楓收入目中,禁不住苦笑起來,“這些流言我原本不信,隻當是江湖謠傳,畢竟誰也不曾見過那個禍水,然而幾年之後,竟讓我意外發現姬滄在暗中動用秘術。此乃逆天改命,攪動乾坤的禁術,稍有不慎将會導緻整個白月宮的覆滅,為此我不惜與他撕破臉,甚至叛宮而出,仍然攔不住他一意孤行。”
記不清是哪一日,塵封的石門在他眼前緩緩開啟,随之滾滾傾落泥沙碎石,浩莽的叢林中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驅得獸群蟻群潮水一樣奔逃,所過處天搖地晃,人在其中猶如置身怒海驚濤中的一葉小舟,可怕的聲威足以令膽識稍遜者心神俱裂。
說到激動處,褚綏楓喟歎了一聲,“離宮後我繼續暗中打聽,又聯合宮中舊部幾經查訪,終于查出姬滄擅用禁術是為救一個女人。他掩飾得很好,我手中為數不多的可用暗探均被他察覺滅口,可惜他無論如何也沒料到,六大聖尊除了有打探情報的暗衛,還有可以日夜不休竊取秘聞的竊聞蠅。”
聽到這裡,天光忽然暗了,姬玉英咬了咬唇,半晌方道:“原來傳言都是真的。”
褚綏楓掠見她的神色,不禁思索告訴她這些是對是錯,沉默了許久,低道:“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了,我離宮十年,如今所求唯有聖宮不倒,白月長存,其他是非對錯已無心再理會。”
姬玉英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這一場談話掀開了白月宮塵封舊事的冰山一角,誰也說不清背後還藏有多少不為人知的陳年秘辛。
天光暗了又亮起,她的心被扯得紛亂不已,多少回憶随虛空的星辰浮起又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