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光再度轉黯,姬玉英踏入了殷長歌的房中。
殷長歌剛用完藥,正在打坐,見她進來略一點頭,神色平寂,“師姐。”
姬玉英覺出一絲異樣,若無其事地詢問,“聖尊說你恢複得很好,再過幾日就能持劍練功了,這幾日感覺如何?”
殷長歌望了一眼案上的長劍,心不在焉道:“挺好,我受傷這段時日,勞煩師姐了。”
姬玉英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試探道:“明日正好無事,可要我飛鴿傳書向秦大俠遞個信,免得他回城後不知你去向。”
殷長歌靜默了一刻,答非所問,“師姐,養傷這段時日我想了很多,許多從前不太明白的事情,忽覺通明了,正好今日褚前輩不在,有些話我想同師姐單獨一談。”
姬玉英略顯不安,蹙了一下秀眉避過話語,“你元氣大傷,應當悉心療養,有什麼話日後再說也無妨。”
她說完便要退出去,卻被殷長歌一揚聲叫住,“師姐,有些事你避不過的。”
姬玉英身形一頓,勉強笑了一下,“你多心了,我有什麼好避——”
“玉香師姐究竟是怎麼死的?”他問得很直接,言辭罕見的句句逼人,“你口口聲聲要我給師姐償命,那夜我被霍無憂重傷,命懸一線之際又為何救我?”
乍逢質詢,姬玉英意外而狼狽,她力持鎮定,“我說過,你這條命是欠我的,隻能由我來取。”
“你在說謊。”殷長歌一語挑破,凝視着她道,“你之所以不殺我,是因為你很清楚,殺死玉香師姐的人并非我,而是另有其人,這個人就是你。”
“你胡說!”相識多年,殷長歌與她雖不似姬玉罕一般親厚,卻也算尊敬愛重,從未如此鋒利地銳言相向,姬玉英惱羞成怒,一瞬漲紅了面頰,“你一劍刺穿師姐心口,試煉當日的在場者有目共睹,難道還想抵賴?”
見他沒有反駁,姬玉英言辭更盛,仿佛想以此震懾住對方,“我憐你被玄門賊子所傷,又體恤你離家至今未與生父相處,否則豈會抛下舊仇,放任你到今日!”
眼前的女子依舊那般明麗清秀,溫婉娴靜,若非這次養傷令他想通了前因後果,殷長歌豈會相信對方有此心機,他索性挑破了她的心思,“試煉那日是你換了玉香師姐的軟甲,本以為能借玉罕之手除之後快,不料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你的預料。”
一席話傾入耳中,姬玉英悚然心驚,冷汗倏地滲出脊背,不知一向醇厚的少年究竟猜出了多少。
她入宮以來,那個天賦異禀的驕傲少女總是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盡管同期選為聖女,可在那人的反襯下,她如同一個不見天日的影子,永遠被人踩在腳下,大祭司和長老們的眼中從來沒有過她,明明她比所有人都用功,卻在試煉中屢屢落敗。
姬玉英很清楚,大祭司心中的宮主人選自始至終都不是她,她也無心去争,隻是為何連最晚入門的少年眼中也從未有過她,對方的心裡眼裡隻有明眸善睐的小師妹。
若是其他兩個聖女消失了,她的境遇會不會變得不同。
邪惡的念頭一經萌芽,立如野草般肆意滋生,她甚至來不及扼殺,就已做下追悔莫及的蠢事。她不是沒有歉疚,無數次午夜夢回,眼前總會浮現師姐死前的模樣,醒來後臉側的玉枕已被清淚浸濕。
然而這些心事她無處訴說,更不能對殷長歌開口,唯有永遠深埋心底。
殷長歌看着她的神情,澀然一笑,“玉香師姐不喜近人,與你也不算親厚,縱有同門之誼,也不值得師姐為她千裡尋仇。若我想得不錯,其實你心裡早就恨極了她,試煉那日不過是借了我的手。”
不等她回答,殷長歌又道:“至于棄宮而出,起初我也想不通,你對師父感情深重,竟然會在神壇前立下重誓出走,後來才明白,大概你根本不想做這個聖女。”
“殷長歌,你住口!”姬玉英被他切中所思,心亂如麻,下意識喝止,卻又百口莫辯,“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
她忽然說不下去了,盡管貴為一宮聖女,享萬人尊貴,可是從來沒人問過她的意願。從成為聖女的那一日起,斷情絕愛,孤獨終老,已經成為她此生注定的結局。然而她還這樣年輕,豈能甘心将這大好年華空擲西南蠻荒。她也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領略一番大好河山,體驗一回人間百态。
這些念頭埋在心中太久,久到她自己都忘了,以至今日被重新提起,她竟無法直面自己的内心。
“我的傷已無大礙,明日就回去等秦叔返城。”殷長歌等了半晌,見她久久說不出話語,漸漸軟了心,“今日我同師姐說這些,并無其他意思,隻盼師姐能放下恩怨,早日回教。”
他停了一瞬,終道:“畢竟師父心裡還始終記着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