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已連下三天雨。
雨不算大,但很黏人,連帶着陰雲密布,昏沉沉的天終日壓頂,偏偏又不涼爽,把散不開的熱氣全擠在了半空中。
這樣的天氣,一出門就會沾上滿身濕熱,像陷在了苔藓裡。
空曠的咖啡廳,隻有談舟和馮臻坐在窗邊。
馮臻的眼眶始終是紅的,噙着淚花,但沒有落下。她攥緊手裡的絲巾,指甲已經磨開了幾根絲線,手心更是被掐紅了一片。
但她一動未動,始終看向談舟。
談舟的眼睛盯着杯中翻出的白色泡沫,轉瞬炸開時,連聲音都沒有。
他脖子有些僵硬,又泛着酸,但他不想擡頭。
“小舟。”
馮臻喚他。
談舟沒有回答,擡手拿勺子攪動起來,想把杯子裡的泡沫全部攪開,但越攪越多,金屬叮當碰壁的聲音擾得人心煩。
“小舟……”
她又叫了一聲。
聲音弱了下去,也有些畏縮。
這次談舟擡起了頭,但視線轉向了窗外:“泊甯女士,關于畫展的各項事宜,我上次已經和您的經紀人說清楚了,她可以和我的妻子直接溝通。時間還早,您沒有必要親自回國,更沒有必要見我。”
談舟當面叫出“泊甯”這個稱呼後,才突然意識到這是什麼意思。
泊甯,泊甯。
是希望他能到達安甯嗎?
真是諷刺。
“小舟,你結婚了。”馮臻強擠出一個笑容,努力用輕松的語氣忽視掉他的疏離,“恭喜你。”
談舟感覺愈發氣悶,呼吸頻率時快時慢,實在無法再待下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聽到馮臻問能不能見他一面時鬼使神差地應下。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從她口中聽到什麼,但現在也不重要了,顯然,他什麼都聽不到。
“您還有什麼事嗎?”
他的冷漠從眼角帶出,雙手環在胸前,因為身高的原因,看向馮臻時,眼神總是微微向下。
“小舟。”馮臻深吸了一口氣,坐直了一些,“對不起,我……我真的不知道除了道歉,還能對你說什麼。”
談舟能理解。
即便是母子,二十餘年未見,就算有再多的話想說,也根本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他也一樣。
“那就不要說了,我先走……”
“你恨我吧?”
談舟起身的動作僵住,呼吸也旋即停滞。
他看着地面,沒有回答。
“我不是來求你原諒我的。”馮臻的手攥得更緊了,這樣,她才能平穩地說出這些話,“我隻是控制不住……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親眼看看你。
膝蓋朝外的一雙腿下意識回挪,談舟坐正了一些。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見過你之後,我會走的。所以如果……如果你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我都會告訴你。”
談舟放在腿上的手指微微縮了縮,漸漸蜷成了一團。
良久,他平靜地開口:“我原本有很多問題。”
“嗯。”
“但我忽然覺得,那些都不重要。問題的答案,無非是你的經曆,你的痛苦,你的選擇,可那些與我無關,你也沒有讓我參與。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我的經曆、我的痛苦,所以我隻問你一個問題好了。”
“什麼?”
“你後悔過嗎?”
馮臻睫毛顫動,手上一松。
她怔了很久,似乎在思考如何将答案說出口。
最終,她咬了下唇,微微低下視線,搖了搖頭,小聲。
“我不後悔。我對你很愧疚,但是,我不後悔。”
“那就可以了。至少,你的選擇沒有折磨兩個人。既然如此,在你心裡我應該沒那麼重要,那我們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就這樣吧。”
談舟再一次收起了手,抓起一旁的外套。
“可是,小舟。”
馮臻沒有動,依舊垂眸看着桌面,出聲叫住了他。
“我隻是想活着。”
她的聲音軟綿綿的,卻像一記重錘砸在談舟耳邊。
他不解地看向她,正迎上馮臻擡起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有歉疚,有不甘,也有飽經風雨的韌勁。
“我隻是想活着。”她一字一句,看着他,又重複了一遍,“真的……不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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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臻是不折不扣的政商聯姻犧牲品。
當年,馮家的勢力,無人不畏懼。作為馮家小女兒,馮臻一直被視為沒有價值的花瓶,唯一的歸宿就是挑一個對馮家有用的好人家,換一個好價錢。
她22歲時,馮家挑中了鼎盛一時的談氏。
那年,談昇24歲。
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訂婚宴,第二次見面是在民政局。馮臻心知肚明、卻又毫無反抗餘地地,從一個火坑跳入了另一個火坑。
可是,婚後的日子比她想象中更像煉獄。
談昇不愛她,甚至眼裡根本沒有她,他隻是為了完成父親的任務,給談氏換來好的資源。他像例行公事一樣讓她懷了一個孩子,然後,馮臻就徹底成為了談家的透明人。
因為身體不好,懷孕之後她什麼都做不了,連堅持畫半小時畫的精力都沒有,時常嘔吐、暈倒,隻能将畫室完全擱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