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時分,阖宮掌燈,内侍官禦前傳膳。
今日獵場圍獵所得盡皆用來烹了菜,無疑是一場鮮野盛筵。
因楚常歡不宜在用膳時露面,故而梁譽就以王妃身體抱恙為由推了禦膳,不出一刻,杜懷仁便領着幾名内侍官來到梁王的行宮外等候通傳。
梁安火急火燎地跑進屋内,道:“王爺,杜懷仁來了。”
楚常歡正在逗弄幼狐,聽見這個名字,不由蹙緊了眉。
從前他過得無憂無慮,對朝廷裡的風雲一無所知,直到侯府被查抄,他锒铛入了獄,方知其中的水深火熱。
那日聖上下令處死他時,杜懷仁也在場,這宦官無論何時都是一副笑眯眯的嘴臉,就連楚常歡飲下毒酒的那一刻,他的臉上依舊挂着笑,教人脊背發涼。
此前聽梁譽提及過,顧明鶴是被人設計緻死的,而始作俑者,極有可能是杜懷仁一黨。
思及此,楚常歡心裡沒由來地湧出一股惡寒,令人作嘔。
見他面色倏白,梁譽立刻取來面簾戴在他臉上,道:“别怕,我來應付。”話畢,擡手解了楚常歡的發帶,讓滿頭烏發垂洩在肩背之上。
梁安受了令,當即走出小院兒,将杜懷仁請了進來。
杜懷仁進入内殿時,便見梁王妃側身坐在美人榻上,一襲湖色廣袖道袍、一張白绡墜珠面簾,懷中偎着一隻赤色的小狐狸,仿若太陰仙臨凡,道一句“姣花軟玉”并不為過。
就是這樣一個弱不經風的王妃,今日在内場裡拉滿弓弦,差點要了他徒弟的命!
杜懷仁含笑走近,揖禮道:“下官拜見王爺、拜見王妃。”
梁譽負手而立,未發一言。杜懷仁向身後的幾名内侍官招了招手,衆人會意,立刻來到黃梨木八仙桌前,從各自所提之食盒中取出菜碟,一一呈放在桌。
“往年圍獵,王爺和顧侯……”杜懷仁頓了一瞬,忙改口道,“王爺神武英發,往年總能在獵場上大展身手,今兒為了王妃,未能入林狩獵,陛下那兒甚是遺憾呢。”
梁譽道:“沒了對手,圍獵自然無趣。”
杜懷仁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朝中能與王爺争鋒之人的确無幾。陛下念及王妃體弱,特意命下官備了熱菜與王妃享用,皆是今日獵捕的野味。”
楚常歡極有耐心地撫摸小狐狸,這崽子與他熟絡了,漸漸變得大膽,貼着他的手指溫馴地撒歡兒。
那雙濃密的睫羽始終低垂着,教人看不清他眼裡的神色。眉間的花钿尚未清洗,仍明麗動人。
杜懷仁未能得到王妃的回應,于是含笑拱了拱手:“陛下還等着下官前去伺候,下官便不打擾王爺和王妃用膳了。”
梁譽道:“杜大人慢走。”
杜懷仁攜衆内侍官離去,屋内遽然冷清下來。
八仙桌上擺滿了菜肴,俱是野味,香氣萦繞,撲鼻而來。
梁譽對楚常歡道:“吃飯罷。”
姜蕪立刻端了一盆水來,楚常歡放下幼狐淨了手,旋即摘掉面簾來到八仙桌前坐定。
今日的晚膳以肉食為主,其中不乏炙鹿肉、鮮筍麂骨湯、玉脍羊肚等,梁譽替他盛了一碗濃白的麂骨湯,又往他的碟盤裡夾了幾片炙得焦香的鹿肉,道:“多吃點。”
楚常歡嘗了一勺白湯,雖鮮,卻有些腥,他吃不慣,便推在一旁了。
梁譽問道:“不合你口味?”
楚常歡道:“禦廚的手藝自然是不差的,但我吃不慣麂子湯,太腥了。”
梁譽并不言語,徑自用膳。
須臾,見楚常歡嘗了一片鹿肉後擰緊了眉,又問道,“怎麼了?”
楚常歡道:“腥。”
梁譽不禁犯惑,這些東西雖是野味,可是憑禦廚們的手藝,不至于連腥膻味兒都抹不淨。于是他也嘗了一片炙鹿肉,隻覺入口焦脆,爽口鮮香,并無半點葷腥氣兒。
楚常歡撿着兩道素菜吃了幾口,又喝下半碗玫瑰銀米羹,而後放下牙箸離了席,來到美人榻上坐着,逗弄小狐狸。
入了夜,楚常歡梳洗後上了床,徑自朝裡躺着。
梁譽盯着他看了半晌,不禁思索起昨夜之事,遂在茶幾旁靜坐,以觀他是否會有什麼變化。
但等了許久都沒發現任何異常,仿佛昨晚的楚常歡隻是突然來了興緻,想與他共枕同歡罷了。
梁譽沒再多疑,起身行至床前,脫了鞋在他身旁躺下。一夜相安無事。
三日後,禦駕啟程回京,衆臣工同行。
姜蕪仔細收拾行李,并把晨間小狐狸沒吃完的半碗羊乳裝進水囊裡,免它在途中饑餓。
楚常歡穿戴齊整,正欲從床上抱過幼狐,餘光瞥見梁譽提了一隻鐵籠進來,心下一驚,忙問道:“你做什麼?”
梁譽道:“路程遙遠,不能一直讓狐狸待在馬車上,把它關進籠中,由梁安照顧便是。”
楚常歡蓦地急了眼:“不要!不能關它!”
梁譽朝他走近,問道:“為什麼?”
楚常歡還沒回話,眼淚倒是先落下來了:“沒有為什麼。”
梁譽用指腹拭去他的淚水,淡淡地道:“若我執意要關它呢?”
楚常歡愣住,全然不知自己為何對籠子這般抗拒,即便是關小獸的,也會令他無端湧出一股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