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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怎麼能有這樣的人呢?
自小被當做殺手培養,生長在世上最黑暗的地方,過着世上最殘酷的生活,做着世上最肮髒的勾當,人殺人的理由無非那幾樣。
貪婪、背叛、嫉妒、仇恨。
人心醜惡,欲壑難填。
中原一點紅一直以來都比世上絕大多數人更清楚這世間的不堪。
髒污的地方是容不下太幹淨的東西的。
就像天上的雪,本是無暇,落在泥地裡終究是會融化的。
所以這樣的世間怎麼能有無花這樣的人呢?
一點紅很清楚地知道楚留香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但他們都隻不過是這世間人的不同面。
可是無花,無花。
在一點紅看來,他這樣的人就不該是濁濁塵世裡能有的人。
皎潔如明月,無暇似白雪。
但對于一點紅這樣習慣了在黑暗和肮髒中生活的人來說,就算是溫柔的月光也會灼傷他,輕盈的雪花也太沉重。
在見到無花的瞬間,一點紅甚至想要轉身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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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的人就不該是人。”
一點紅這句似謾罵的話出口,在場的其他兩個人反應卻遠沒他自身激烈。
楚留香神色略動,但隻是微微挑眉笑了起來。
聰敏如他,已聽懂了一點紅的言下之意,謾罵是假,盛譽才是真啊,對此楚留香實在是連驚訝意外這樣的情緒都難有。
畢竟是……無花啊。
楚留香交友甚廣,為人豪爽風流,他的魅力是江湖人所共知的,可即便是他,也不敢誇下海口保證能讨得每個人歡心。
可唯獨對無花,他對此有十二分的信心。
楚留香隻覺世上任何人見了無花一面後若不為他卓絕獨勝的風采氣度所折服,才是天底下最為違背常理之事。
事實也确實如此。
江湖上有關于楚留香借盜寶劫富為自己謀私的傳聞,卻絕沒有關于無花大師的一點負面的風言風語。
雖年少,但德高望重,莫過于此。
無花的反應就更是平淡了。
不管旁人毀譽是非,其實于他而言都如耳畔清風。
他沒對一點紅的這句話回應什麼,甚至也沒打算再就方才的話題繼續,他并不喜歡随意評判他人,方才的言語也是事出有因。
一個絕望之人求死的哀嚎,無聲,但他聽見了。
無花雙眸沉靜地注視着一點紅。
狹長的狐眸倒映着月夜下波光粼粼的大明湖,清亮宛如一泓碧透春水,又似一面明鏡,人們看他,便映照出内心深處的自己。
最後,無花隻是淡淡道,“中原一點紅,果真名不虛傳。”
“你認得我?”
一點紅瞳孔緊緊地注視着無花,但四目相對不過幾瞬,他又好似難以忍受般微微錯開了視線。
一點紅與楚留香見到無花後,談話中并沒介紹一點紅的身份。
而在此之前一點紅敢确信自己從未見過無花,因為像無花這樣的人,隻要見過一面,世上任何人都絕不會忘記。
無花輕聲道,“我認得你的劍。”
一聽這話,一點紅原本移開的視線又驟然回轉。
那雙妖異的碧綠瞳孔緊縮,強烈的視線就像針一般紮向無花,又像是野獸在捕捉到自己極為感興趣的獵物時下意識地狩獵反應。
“你練劍。”
一點紅低啞、嘶吼般的嗓音響起,沒有疑問,語氣笃定。
很顯然,他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一點紅是個殺手,但同時也是個劍客,或許在他内心深處他也更願意認同後一個選擇。
他最開始迫不及待來見無花的原因,以及他在親眼見到無花後明明想要落荒而逃、避而不見,但依然堅持留下來的原因。
都是因為——劍!
隻是後來無花語出驚人,一點紅心神大動,竟一時将之忘卻。
眼下倒是無花自己主動提起。
不知是巧合還是無花已看出他心中所想。
一點紅感到驚喜之餘又莫名想到那個無花能夠看透人心、讀懂人心的傳聞,心中不由生出些微被人從裡到外看透的悚然之感。
讀心之術到底是怪力亂神之說,一點紅此時還是更關注‘劍’,但答案卻讓他大大出乎意料。
無花沒有回答,淺笑低眉去撫了撫膝上的琴。
一直旁觀他們兩人交流的楚留香不知何時也在小舟上坐了下來,小舟本就不大,他與無花幾乎是并排肩靠肩挨在一起。
楚留香眸光輕輕掃過無花輕撫琴弦的手。
這自是一雙天下獨一無二的妙手。
傾城絕代的美人不光姿容美、風儀美,就是一雙手亦是極美的,纖長、凝白,根根分明,泛着玉石般的光澤,指尖薄粉。
宛如精雕細琢而成,又似天生一段風流。
指腹和掌心有着薄繭,和許多練武的江湖人都一樣,包括楚留香自己也是如此,并沒有什麼異樣。
“無花并不練劍。”
楚留香适時地接過一點紅的話,微微含笑代為回答,“他是少林弟子,練的是少林的掌法和指法。”
一點紅瞳孔瞬間驚愕地睜圓,下意識道,“不可能!”
“劍客,劍不離身。”
楚留香看了眼一點紅放在腰間還一隻手一直握着的佩劍,“江湖上都知道無花向來隻琴不離身,他從不用劍的。”
“否則,如今七絕妙僧在江湖上流傳的聲名就該是八絕了。”
說到這句,楚留香便很是忍俊不禁,尤其當他想到某些回憶後,臉上笑意就更濃了。
或許是不想再被打趣,無花終于親自開口回應了。
神情與語調皆是清清澹澹,“隻看過幾本劍譜,若說用劍,在下手中至今未出一劍。”
一點紅看着無花,無花很坦誠地回視。
他向來不會躲避任何人的目光,清明澄澈的眼眸中是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坦坦蕩蕩,問心無愧,活的光明磊落。
一點紅看出無花說的是實話,終于相信。
但他極為認真地斷言道,“你若出劍,必是驚動江湖的劍客。”
無花微微莞爾,不置可否,仿佛并不在意。
作為一個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功名富貴皆如浮雲,能不能成為劍客似乎也确實不是多麼重要的事。
最後他隻玩笑般輕輕道,“八絕妙僧,确實不太好聽。”
楚留香不禁擡手撫摸鼻梁。
這是他獨有的一個癖好,每當感到心虛時便喜歡摸摸鼻子,這會兒他手掌遮擋下的唇角向上彎起了非常明顯的弧度。
按理說這時他便是大聲放肆笑出來,也是無妨的。
無花性子雖孤冷,但并非開不得玩笑的人。
隻是……
楚留香心中想到的卻是那晚見了無花後回到船上時,他與蓉兒三人說起,她們那時談到的一些關于無花的江湖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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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紅袖嘻嘻笑道,“都說無花大師的名号是七絕妙僧,其實啊,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他明明就該是八絕才對。”
楚留香的好友李神童有過目不忘之能,昔年搜集整理江湖情報,可謂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也因此惹來殺身之禍。
李紅袖作為李神童的親妹子,與他同樣遺傳了這份本事。楚留香在進行盜寶查案時很多時候消息能那麼靈通都多虧了她。
李紅袖搜集消息的同時也得知了很多私底下流傳的八卦,她倒不會向外散播出去,但平常也很熱衷于在船上分享取樂。
楚留香聽到她這麼說,也好奇起來。
“哦?還有一絕是什麼?”
其實無花會的東西很多,他是個極其聰慧的人,稱一句天縱奇才亦不為過,無論學什麼都是一點即通,一通即精。
楚留香與他相交數年,私底下自然見過更多。
但這隻是私底下罷了,無花淡泊名利,除了他最為鐘愛随身不離的琴,其餘所學并不熱衷在外表現,更不和人比鬥誰更絕勝。
事實上,楚留香一直就很奇怪以無花的性情,這“七絕妙僧”的名頭最初是怎麼在江湖上開始傳的沸沸揚揚的。
最後隻能歸咎于其人才華如錐置囊中,輕易便能脫穎而出。
眼下楚留香真正好奇的其實是因為什麼事讓無花在衆人眼中又多了一絕,李紅袖的回答卻讓他更為好奇了。
“答案其實早已經明擺出來了,且人所共知。”
聞言,原本躺在甲闆上的楚留香都坐直了身體,他凝神思考良久,然而竟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舒展的眉目都微皺起來。
見他難得這般費解模樣,船上的三個姑娘都偷笑起來。
平常最愛聽李紅袖說這些八卦的其實是她們幾個小姑娘,畢竟船上的日子枯燥,楚留香對此則興緻平平。
這次因為涉及到好友無花,才叫他這般感興趣。
這個八卦李紅袖早就與蘇蓉蓉和宋甜兒講過了,這會兒見楚留香被她們難倒,宋甜兒當即就耐不住性子提醒他道,
“八絕就係琴棋書畫,詩酒茶花啊~”
她是廣東人,說話一急就容易蹦出當地的口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