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求個恩典麼?”
謝珣一隻手支在桌上,似乎正找東西,“如何要用這麼重的詞。想要什麼?直說便是。”
“我要師父……為我系劍。”
“好。”謝珣應道,從屜中取出一樣物件,“到近旁來。正好,有樣東西給你。”
是座毛筆挂架。底座上趴着一隻肥胖的食鐵獸,兩團墨筆的黑眼圈,四柱蘑菇似的短腳托着一輪圓滾滾的屁股,一卷兒尾巴,尖上塗了點焦褐色。
紀川有些說不出話來,自顧自把那筆架往懷中摟,手指尖發顫。
“緊張麼?”謝珣面朝他坐下,問。
“嗯。”紀川悶悶地哼了一聲,低着頭,一雙眼睛,掩在眉宇投下的陰影中,直勾勾盯着眼前人,“我心裡害怕……”
“劍。”謝珣道。
紀川召出本命劍來。流光盡處,顯出一柄通體銀白的長劍,劍長三尺七寸,劍銘為——
“空明”。
謝珣握住劍鞘,另一隻手拉直了紀川腰間系劍的帶子。空明劍發出嗡鳴,劍身“锵”一下出鞘三寸,轉瞬又自行收回,劍镡抵上劍鞘,咔哒一聲。
紀川依着這一拽,往前跌了半步。
謝珣伸手在他腰間抵住,随口道:“站好。”紀川一下子立定了。脈搏和急促的呼吸像是波浪一樣在皮膚下起伏。
他在緊張。
謝珣打好扣結,了然地替他撣平腰帶下一小塊起皺的衣料,擡眼道:“不必怕。”
初次殺人前,緊張是常事。半年前空明劍靈入他夢中,宣告最後通牒,人間一百八十日後,劍出鞘,一劍貫心,誅人則必死!
紀川要殺他。
因為十二年前,他覆滅了紀川滿門,殺死他的父親,還有他的師兄。
*
後來的親曆者回想起,謝珣身死,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快得叫人難以置信。
那是九月初一正午。
須彌山上日光晴朗,雪原照徹。
一道雪色劍光出鞘,有如白虹貫日,快如流影,甚至将雪山之巅冰冷的空氣都撕出了寸寸裂痕!
這樣羚羊挂角無處可尋的一劍,隻存在于傳說之中。
空明劍訣第六式,咫尺天涯。
那是唯一能殺死鬼刀之主的劍。
那是唯一能殺死鬼刀之主的劍法。
劍光沒入血肉,謝珣被一劍穿心。十二年前他曾以誅殺全部神使的殘酷手段奪取了須彌山印,坐上仙尊之位,如今亦死于非命。
這一切都隻在瞬息之間。
*
謝珣死後第三日,魂魄沉入鬼垣幽冥。
鬼刀之主死後該受業火焚身,可觸目隻有漆黑水流。三千地水,像是一雙手掌攏住他,他順流而下,直到地府判官面前。
“你,命不該絕。”
地府判官冰冷的聲音回蕩在窄屋中,她用一雙鐵灰色的盲眼把謝珣盯住,八隻手臂收在身側,如同水草在水中拂動。
下一息,八手齊出,窄屋内響起海潮般的翻書聲,判官再度啟唇:
“死名冊上,沒有你的名字。”
“你陽壽未盡。如此,便隻好将你的魂魄,引到另一具新死之人身上,以全壽數。”
“你此世的名字,叫做顧停舟。”
不!謝珣想要出言辯駁,他生前血債累累,不該魂飛魄散麼?可是地水中魂魄不能動作也不能說話,判官八隻手掌朝他蓋來,每隻手的手心裂着一枚金色的眼睛,眼瞳轉動,發出冷異輝光,使他顱腦如被剝開般劇痛!
有什麼東西,從他身體裡,被徹徹底底地剝離了出來。
那是一段記憶。記憶在鬼垣中是明燈走馬,燈紙中依稀可見一個慘淡的黎明,可是剩下的漸漸模糊而不可見,謝珣被水流裹挾,不斷向遠飄去,三途河,三生橋,黃泉門,地獄道——
冥河渡盡,再世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