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一下,謝珣從魇術中醒來,天還黑着。
月亮卧在雲後,淡如蛾眉一痕,檐角和廊柱相交處堆着團團暗影,乍一看像個鳥窩。
謝珣有些恍惚,分不清這是周府還是須彌山上。
在前世,他頭發很長,每次洗完要搭在矮架上晾,晾着晾着便睡過去,醒來時,往往夜色已濃,青鳥都飛回屋檐下的巢中,把腦袋埋在胸口翎毛裡睡着了。
紀川學禦風訣的時候把鳥窩掀下來一次。
謝珣搬了架很高的梯子,又把鳥窩安回去。
徒弟捏了訣飛到屋檐邊,神情頗為不解,似乎想問他怎麼不用法術,還要架梯子,爬上爬下,麻煩得緊。
不過紀川開口,問的卻是:這種鬼魂變成的鳥,也要築個巢來休息麼?
謝珣說:當然。其實鬼也會睡覺。
紀川皺了皺眉,裝深沉,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你見過麼?
謝珣說:我師父在時,曾帶我去玉門關。戰場上鬼魂數以萬計,徘徊遊蕩,哭泣不已,隻有滿月的夜晚,能淌入涼州河中休憩。等到汛期,水漲起來,終于載着那些鬼魂由北向南,他們這才随着河流,魂歸故裡。
紀川一聽謝珣提這個“師父”,臉就陰下去,撇撇嘴,說:哦。
說完悶悶不樂擰身,并指捏訣禦風而走,在空中蛇行數步,忽地身形一歪,砰一下砸進紫藤花架中。
謝珣把徒弟拔出來,給他上藥。順道熟練地将他嘴捏開,免得他逞強不喊疼,咬牙用力太過,口裡流血。
紀川小時候實在别扭得很,謝珣挑燈夜讀,鑽研過靈寶山人十五本教育書籍,終于大徹大悟。
每當謝珣提及自己師父,紀川總是極不開心。這是因為,謝珣的師父,是個十分體面的正派人物,劍聖,徐商臨。而紀川的師父,卻是他這個名聲糟糕的歪門邪道之人。
兩相對比,紀川自然心中不平。
謝珣于是決定将他送往九華宗,拜入當世大能玉屏真人門下。
九華宗地處仙門源流地蜀山,又出過兩位大乘境宗師,堪為六派之首。玉屏真人已至合體境界,為人光風霁月,頗負盛名。若紀川拜玉屏為師尊,那真是面子也有了,裡子也有了。
紀川卻不願意。
拖來拖去,玉屏真人死了。九華宗由毒辣真人出任掌教,此人雷霆手段嚴厲非常,謝珣便再沒提過這樁事。
忽然,起了一陣風,吹散了空中的雲絮。月色澄明起來,驅散了檐角的暗影。那裡并沒有鳥窩,隻是很多花鳥草藤紋樣,刻痕中填着泥金。
這裡是周府。前生已矣,他死過一次了。
紀川藍衣素簪,坐在階上,借月色翻書。謝珣虛着眼看,深藍紙紋的書封倒有些眼熟,再一看書名:
《堕入詭道後,冷面劍聖為我沉淪》。
“醒了?”紀川掂了掂他手指。那張眉眼深刻的臉映在夜色裡,面無表情,冷峻如北派石鑿雕像。
謝珣問:“你在看什麼?”
“從一位姓白的姑娘處購得的話本故事。”紀川一隻手擎着書,拿拇指翻過一頁,“第七回,‘俏郎君失足陷羅網,冷劍聖恻隐救風塵’。”
謝珣問:“一共多少回?”
紀川答:“五十三回。”
“哦。那你慢慢看吧。”謝珣含糊應道,安詳閉上雙眼,希望這夢趕緊過去。
山神比他預想中高明三分。見魇陣告破,便又編織這場荒唐怪夢,想要亂他心神。
這夢境極為逼真,但到底存有破綻。
紀川隻是小時候别扭。
又不是變态。
嘩啦一聲,書再翻過一頁,謝珣已經睡着了。他睡相十分端正,永遠仰面而躺,所以方才一醒,就看見檐角,盯着那處發呆。謝珣總是望着屋檐發呆,好像在思念着什麼人似的。
紀川默念法訣,将謝珣轉作側身。
就這樣枕在他腿上,臉朝他懷裡埋去,手上沒力氣,軟軟地搭着。懷中人呼吸均勻綿長,紀川更沒法睡了,愈加清醒起來。
他心說其實死人也可以這樣躺在懷裡不是麼?
屍體用過七魂草,一樣有氣息,有人的體溫。
都沒區别。
書再翻過一頁,上頭寫:
“美人掀得紅绡,芙蓉面,如霜雪。一時滿座皆驚,言其清豔端秀,光映照人,不可方物。中有出價黃金千兩者,不曾微微動容。
“忽聞踏風之聲,一人飄然而至,布衣半舊,劍如虹影。神情悲肅,目若寒星。正是當世劍聖。
“劍聖道:‘若我隻一人,一劍,汝随我而去乎?’美人自高台躍下。
“須知當年,玉奴兒一十有九,全無鬼刀之兇名,未有修為之随身。茕茕孑然,既稚且純。年少癡情,惟系一人。此意一如韶華,不可複得而與他人矣。”
*
謝珣醒來時倚廊柱而坐,腰間逍遙門傳音玉符微微閃光。
小師妹的聲音自符中傳來:“九師兄,快來!周老爺醒了,急着要見你!”
昨夜除謝珣外,其餘三人未曾陷入魇陣。周老爺懼怕水井,搬到西廂房中去住,方奕然同小師妹守着周老爺。如此一來,謝珣同紀川分作一處,在水井前一間空屋外候着,以觀夜裡井中異動。
謝珣應過小師妹,卻未立刻去往西廂房。
周府水井挖在東北角,這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