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公子!”
白鸢推他肩膀,謝珣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屋外,落雨敲擊檐瓦,發出沉悶之聲。他感到面上濕潤,一抹,是血。
“方才那道雷,是山神愠怒。”白鸢皺眉,“顧公子,你是不是問了周府水井之事?”
謝珣低着頭,他如今七竅都在流血,模樣吓人。這具身體果然有問題,五髒虛弱,經不起兩場魇術。
“對。”他順着白姑娘的話說,借着袖口把血揩淨了。
“周老爺開罪山神,他的事,不是尋常人能管的。”白鸢沉吟片刻,“不過山神大人既然為你降下‘示夢’,就說明并沒有懲罰的意思,隻是略作警告,不再犯即可。你在夢中看見什麼了?”
謝珣被她問得一愣。
南坪城人,把這夢魇之術,當成神明所降下的“示夢”麼?
魇術中,他看見紀川散出靈息探他周身,之後便是一陣極長的黑暗。黑暗消退時,已是清晨時分。
在那轉瞬即逝的蒙昧時刻裡他将紀川認錯了。
那不是幻境。那是……真實發生過的往事,他曾經的記憶。夜中發生了什麼他不得而知,魇術也沒有顯現,隻知道再睜開眼時,紀川的眼睛變成了金色,如同被不可知之物附身一般。
想到這裡,謝珣歎了口氣。
“那是我一生中後悔的事。”
白鸢沒再追問,起身道:“你走吧。”
謝珣朝她點頭一禮,撩開間隔内外的水晶珠簾,弓身從低矮的門牆穿過。白鸢跟在他後頭,沒頭沒尾問:“顧公子,你真覺得這茶好喝?”
“……是。”謝珣遲疑地點頭,“多謝白姑娘款待。”
說話間二人越過滿地巧笑倩兮的紙人眼睛,到了鋪門口。謝珣推門出去,走入雨幕之中。
“顧公子!”
謝珣已走出去十數步,白鸢忽地在身後叫他:
“帶把傘麼?”
謝珣于是又折返過來,接過白鸢遞來的十二骨的白色紙傘,朝她一禮:“多謝姑娘盛情。”
遞傘的時候,白鸢故意滞了一瞬,觸到他的手指。那五指冷得不正常,骨節中甚至泛出青白來,是死氣的前兆。白鸢擡頭,見雨水打濕了他的眉宇,凝在眼睫上,将瞳孔也浸得冰涼。
白鸢倚在門欄上,問他:“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的名字,是‘鸢’。鸢飛戾天。”
謝珣張開傘,“白鸢姑娘,等到雨停,我便來還你。”
白鸢心說你活不到雨後的,可還是應和道:“好。”
眼見着顧公子的背影走遠了,白鸢輕輕地說:“這壺茶有什麼好滋味?隻有大病之人,沒法喝濃茶,才會終年都飲這樣的淡茶吧?還真是古怪的口味啊。”
說着,她合上店門,重新回到内室。
白鸢扶着矮櫃,在某處按下,機括轉動的嚓嚓聲後,牆壁反轉,出現一座神像、一尊香爐。
那神像頭戴金冠紅纓,身披鮮花铠甲,眉目濃烈,竟是少年将軍模樣。白鸢撚來三支香,施咒點燃,火光如豆明滅。她将香線随意吹熄了,插進爐中厚厚的灰堆裡。
一股焚燒的劣質香味在鬥室中彌漫開來。
煙霧騰空而起,朝白鸢裹去,使她半張臉在灰白霧氣中隐約。白鸢笑了一下:“你在怪我啊。”
她朝前走了幾步,在神像前盈盈下拜。那張煙霧籠罩下的面龐,顯出不同于甯州人氏的深邃輪廓,和泛着一點青的瞳色來。
“我也沒辦法的。捉魂手捉來魂魄,使死人複生,此舉有違天道,所以複生之人全變成人魔那樣的怪物。阿雲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能讓她變成怪物,對不對?所以,隻好用活人命魂去填。
“其實說到底,人命又算得了什麼?在我出生的地方,馬賊能為了一塊馕餅而殺人。那種事我見得太多了。荒原上的蓬草尚能久年,人的生死卻隻懸在一瞬之間。——啊,龍神大人,你在為那些死去的人而哭泣麼?”
煙霧對面,那尊少年将軍模樣的神仙塑像,雙眼中流出了血淚。
半空中,響起隐隐的哀哭。
白鸢打了個哈欠,摁滅了香火。哀哭消失了。
她低頭端詳着那尊為凡人之死而傷心流淚的少年神像,輕聲說:“為神之道,在于慈悲麼?可是龍神大人你那麼慈悲為懷,不也被山神所取代,隻剩下一縷殘魂,鎮壓在窄得幾乎無法容身的井底麼?”
*
謝珣指縫開始滲血。
他一路走,血一路落進雨裡,鐵鏽味腥氣彌漫開來。不尋常的紅色水汽開始在雨中蔓延,逐漸纏上他腳踝,幻化成人手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