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堕落下去,就能獲得永恒的幸福。
動蕩中天頂漸漸亮起來,一個慘淡的黎明,懸挂在窗棂盡頭。那人扣着他的手,親他眼梢,笑道:“眼睛都睜不開了。”
“是啊。手上也沒力氣。”謝珣輕聲說,嗓子很啞,聽在耳中,有種被羊毫筆刷過皮膚表面的感覺。他蹙着眉,非常吃力似的,加深了十指相扣的姿勢。
那人顯然被極大地取悅了,眸色驟然幽深,“你不累麼。”
“累。”謝珣歎氣,他柔順地靠在人懷中,歎息聲也輕得像是夢呓,“實在太累,所以我總是在想……為什麼不能死啊。可是……”
依偎在懷中的美人,尾音輕柔的就像是渺渺的輕煙,然而他與人親密交扣着的五指卻驟然使力,那種寸勁幾乎可以在瞬間折斷一匹巨狼的頸骨!
“可是,如今,是在問劍池底,生死陣中。”
此言一出周遭場景陡變,那人不可置信的神情在瞬間崩解如沙,眼前,還是湖水深處。
謝珣手握刀柄,全身血都向刀中流去,面色呈現如紙的蒼白。詭異的吞咽聲中,千萬點幽綠螢光飛出,栖停在他身上,幾乎要隔着皮囊照亮他的骨頭,使整副骨骼中磷光明滅,似在重重鬼火中行!
“我若沉溺在幻境中,不拔出刀來,便會血盡而死,對麼?”過度失血帶來的寒冷中他身上每一寸都在細細地顫抖,然而那雙漆黑的瞳孔竟紋絲不動一般,“高明的魇術。可惜——”
“是我,要殺你!”
铮——!
刹那間,古刀鏽迹褪盡,沖破層層淤泥而出,冷光迫人,猶如新發于硎!
吞咽之聲立止。
血液複歸己身。
契約結成。
鬼刀認主。
拔刀後,勢猶未止,破開層層湖水,直接将問劍池的幻境斬開,湖水,碎成了一千片。
水的盡頭,是火。
火光倒映在上一場魇術的碎片裡,将整個世界照得刺目扭曲。幻境主人的聲音從高處傳來,“有意思。”
“你要不要看看,你要殺的,是誰?”
火光大盛。在舊幻境結束的瞬間新幻境就已經形成,謝珣看清這是他滅人滿門的那個夜晚。殺戮的快意在每一寸血肉中流竄,他無法自控向下劈去,蓦地,對上一雙稚童的眼睛。
十來歲的紀川,縮在廊柱後頭,已經避無可避。
收勢已來不及。
鮮血飛濺。
砰地一聲。
謝珣倒在地上。
他如曾經發生過的一般,在最後千鈞一發之時斬斷了自己的手臂,斷臂的劇痛終于令他清醒,他咬着牙,聲音嘶啞:
“快……跑……”
紀川跌坐在地。這一切對于一個十歲的孩童來說都太可怕了,他被恐懼攫在原地動彈不得,眼見着面前之人明明要殺他,卻在最後關頭自斷一臂,而新的血肉,正以一種堪稱恐怖的速度自斷口蘇生——
“跑!”
謝珣又喊了一聲。
紀川沒動。這時,一個黑衣負劍的青年,自天際而來。
“去惡堂柳芳倚,奉神使谕令,抄滅滿門。”
黑衣青年的目光在二人之間逡巡。謝珣坐起身來,回頭望向黑衣青年,身後是無邊火海。
柳芳倚看着他,擡手捏訣熄滅大火,緊接着拔劍朝紀川而去。卻被中途阻住,不得再進一寸。
謝珣以二指抵住他劍鋒,低聲道:“如今你面前的兩個人,誰該殺,你不清楚麼?”
柳芳倚掌心向上,懸出一道銀白光符:“我奉神使谕令。”
“神使已死。”
話音方落,光符似被無形的手打散,化成點點飛光。
謝珣心念微動,一方白石印章,出現在半空之中。
“雖然我很讨厭這玩意兒,但的确殺死神使的那一刻它就認我為主。去惡、濟善兩堂聽命于神使,實際上是聽命于須彌山印。夠讓你停手了麼?”
柳芳倚沉默片刻,說:“夠。”
卻并未收劍。
謝珣順着他目光看去,見跌坐在地的孩子,因為極度的恐懼,顯現出——一副金色的瞳孔。
“去惡堂柳芳倚,隻聽命于須彌山印。”黑衣青年沉聲道,“但我也是甯州蓬萊閣的少主,要在甯州境内,掃除妖鬼。金瞳者形貌為人,可其内已被邪魔占據,斷不可留!”
“他隻是個小孩子。”
“你若不信,可以看看。”柳芳倚撤力,将劍尖轉過三寸,指向紀川。
去惡堂長官的佩劍名為秋毫,劍柄處有狴犴獸形,取其明斷之意。謝珣以指抵劍,手指被割破流血,那惡人的鮮血,使秋毫劍身蒙上一層晦暗的紅光。
然而此刻劍尖調轉,剛指向紀川,便陡然間紅光大盛!
“他犯什麼罪了?”謝珣冷聲問。
“現在還沒有。但将來,必釀成大錯。”柳芳倚固執道,“秋毫劍絕不會錯判。”
“你殺不了他。”
謝珣站起身來,此時他的手臂差不多長好了,站着不至于失去平衡而跌倒。柳芳倚皺眉,還想跟他論理,卻忽地一怔,目光看向謝珣左手。
謝珣也低頭。指尖新生出的左手指根上,纏着一根……紅色的線?
紅線另一端綁在柳芳倚左手小指上。
謝珣有些莫名,舉起左手晃了晃,“這是什麼?”
紅線随着他動作在空中一蕩,在月光下如同漣漪。
“姻緣線。”柳芳倚下意識出聲解釋,說完才意識到不對,低頭默了一瞬。他橫劍攔住去路,“就算我不殺他,神使谕令已下,也沒有仙門能容得下他。金瞳之人遲早堕為邪魔,這是天命所注定的。你為何要如此保他?”
謝珣俯下身,将紀川抱了起來。
小孩子木呆呆的,面對自己的滅門仇敵,連掙紮也忘了。
謝珣忍不住搓了搓他的頭。就這麼一會兒,小孩的額頭已經被風吹得冰涼,謝珣把他摟緊了點,讓他埋在自己頸窩裡。
“仙門容不下他,我養他。”謝珣對柳芳倚說,“讓開。”
就在這時,本來還暈在懷中的孩子,忽然撐着謝珣肩膀,坐直起來。接着他轉過半圈,由被人抱着隻露出後背,變成面朝柳芳倚。他睜開眼睛,面上顯現出和年齡不符的、詭異的冰冷,看着柳芳倚。
金色眼瞳極亮。
一瞬間秋毫劍紅光明滅閃爍不已,發出陣陣嗡鳴。
“他——”柳芳倚剛要喝一聲,卻見謝珣一手抱着那孩子,一手伸上去,捂住他的眼睛。
秋毫劍安靜下去。
柳芳倚看見那隻小指綁着紅線的左手,溫柔地蓋住了金色的、邪魔的眼睛。
一瞬間他心裡有個古怪的想法:“他不會——他不會是你的孩子吧?”
“對。他是我生的。可以了麼?”謝珣不想再糾纏下去,“讓開。”
*
謝珣承須彌山印,坐了仙尊之位。
十二神使在位時,管着一大幫臃腫的權力機構,如今都紛紛跑了。他這仙尊的确做得名存實亡。
唯獨柳芳倚每年年關,都上須彌山來。按理說去惡堂堂主也算是仙尊下屬,有彙報之責,不過謝珣權當他是為了監視紀川,以防紀川真的變成個金眼睛的邪魔。
柳芳倚是個正經得過了頭的人,每次還真要彙報許久,捉了幾隻妖,度化幾隻鬼,都說得無比詳盡。除此之外,便是去惡堂捉到的一些窮兇極惡的妖魔,須押入須彌山北面冰牢中。謝珣得幫他開牢門。
頭三年,謝珣和紀川關系很壞,沒法讓小孩見客人。
隻能給柳芳倚展示一些習作,暗示道:“邪魔可寫不出這麼漂亮的楷書。”
柳芳倚不願意承認也隻能承認。說起來,這位去惡堂主也算是見證了紀川的成長,看他從一個連大字都不識的文盲小子,到讀書寫字皆有模有樣。
等到十三歲,紀川終于抱定卧薪嘗膽的計劃,同謝珣的關系緩和下來。
這年除夕夜裡,謝珣正式安排兩人見面,鼓勵小徒弟:“叫叔父。”
紀川看着柳芳倚,默了兩秒,忽然“哇”一聲大哭起來,轉身抱住謝珣,埋進他懷裡:“師父,我讨厭他!”
謝珣蹲下去,摟住他腦袋,輕聲問:“為什麼?”
紀川胡言亂語:“他是醜八怪!”
“沒有吧?”謝珣奇道,“柳仙君可是那個什麼……什麼榜,三年蟬聯榜首。”
柳芳倚深吸口氣,迅速道:“窈窕君子淑女好逑修真界心動不如行動選出你的夢中情人排行榜。”
“對啊,對啊。”謝珣說,“一點都不難看。你再看一眼呢?别怕。”
紀川哭得更兇了。
一片嘹亮的啼哭聲中柳芳倚後知後覺問:“他不是你兒子嗎?怎麼叫你師父。”
謝珣:“……我随口胡謅的。”
到底是什麼樣的木頭腦袋才會真相信啊。
紀川哭得徹地連天,謝珣騰不出手來待客,柳芳倚給自己溫了杯茶。入夜,須彌山頂刮起風來,這座終年落雪的高山,連除夕夜也顯得那麼寂寞。
柳芳倚慢悠悠呷茶,聽見謝珣在一牆之隔的偏室裡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