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謝珣聽清了。
他躺着,徒弟撐着雙臂,面上有種陰沉而笃定的神情,俯視着他。
謝珣支身坐起,“我教你識字讀書,難道是要你學這些污言穢語的麼?”
紀川沒回話,盯着他看。
“下去!”他推紀川肩膀。
這一下并不輕,練刀之人手勁應當是很大的,哪怕謝珣維持着以肘支撐半坐半躺的姿勢,并不太好發力,紀川也被推得險些仰倒下去。
可是紀川沒走。複又欺身過來,甚至猛地捉住師父手腕,幾乎是瞬間就握出了紅痕。
那雙眼在眉弓的陰影下看不分明,生冷得就像是某種非人的獸類。
“他怎麼碰你的?在湯泉裡?這樣下着雪的夜裡他難道不顧及你冷麼?假模假式的正人君子,哄你幾句你就心甘情願跟他什麼都做了——”
啪!
紀川被掌風打得偏向一邊,幾息之内頭顱嗡嗡作響不能複原,眼神落到左手之上。
方才這隻手還抓着師父的手腕。
力道重得近乎有禁锢意味,卻被人不費吹灰之力掙脫,反手就給了他結結實實的一巴掌。
紀川低低一笑。
此時此刻,他終于鮮明地感受到師父和自己之間差異懸殊——不止是打他一個耳光。隻要謝珣想,甚至可以殺了他。
可是謝珣沒有。
在絕對的武力面前,别說隻是紀川這個仇家遺孤,哪怕上古兇獸也能被訓得俯首帖耳,可是師父從未對他動手過。哪怕是這一掌也收着勁力,甚至都沒讓他滲出血來。
那個傳聞中掌極烈之刀,以直接誅殺十二神使這樣殘暴而血腥的手段奪取仙尊之位的人,在他面前永遠都……忍耐又再忍耐。溫柔又再溫柔。甚至紀川剛上須彌山那年的九月初一,謝珣就将鬼刀投入山下苦厄海中封印了起來。别說是責打,他甚至沒對徒弟說過一句重話。
所以,紀川順勢而為,得寸進尺。放肆,或更放肆。
直至今日,他終于進犯至某種邊界,完全超過為人弟子的規範,因此受到一記耳光的懲罰。可是,他居然并不覺得驚慌,也不覺得害怕。
有種奇異的滾燙感覺從心頭掠過,使整個胸腔都像是關不住火焰的爐膛那樣震顫起來——
他感到,得到了一枚仙丹。
一味他尚不知其名,卻夢寐以求了很多年的仙丹。
曾經人間的帝王在繁心殿外架起三百座終年沸騰的黃銅巨鼎也無法煉化的靈藥,随着一記耳光而落入他唇齒之間,滑入喉管,在胃底曼妙地燃燒,使他那副總是冰涼的、饑寒交迫的骨骼,也痛痛快快地暖和起來。
“師父……”
“走開!我的事不要你管。”
謝珣冷聲道。
那人本來烏黑的瞳孔因驚怒而顯得更黑,反襯得臉頰與脖頸一色雪白。呼吸起伏,前襟肌膚上的水珠也随之流動。
滾落。
這幅樣子無端使人從清淡中迫出豔色,反倒比平日生動。
有如,冰涼玉像,把在手中,終于摩挲出一點溫熱的活人氣來。
紀川被呵斥,卻不退反近,手指沿肌膚紋理而上,碾碎幾粒水珠,直挨到人頸側。
謝珣睜大了眼睛。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動作,愣在那裡。
其實他生了雙極漂亮的丹鳳眼,睫毛長長眼梢也長長,隻是因為瞳仁漆黑的緣故,總顯出冷冰冰的意味。可是現下睜圓了,那種冰冷意味便消融殆盡,甚至看起來……有點呆呆的。
“師父……你眼睛好大啊。”
被扇耳光的側臉開始發熱,燒得他頭也發暈。
紀川又笑,發癡似的,眉眼卻沉。他伸出拇指擦過謝珣面頰,手掌幾乎包住人半張臉。
“我等了你一整個晚上,隻等到你這樣渾身濕透地回來,身上還披着别人的外袍,師父……既然他都可以,為什麼我不行?”
“胡說些什麼?”謝珣打開他的手,“我不管你如何想。總之,柳仙君同我什麼都沒有。鬧夠了麼?人家是正派仙君,難道你胡亂臆測,就能憑空污人名節麼?”
“哼。”
紀川哼笑一聲,像是燒昏了頭,“他是正人君子,我是卑鄙小人呗。——你底下沒穿?”
謝珣一驚,下意識踹他一腳。這一下正好蹬在心口正中,謝珣根本不敢使力,反倒叫人鑽了空當,一手握住他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