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珣用力别過臉去,窗外天色低暗。沙沙聲在一牆之隔外響起,是從前芥子宮裡的垂花女使衣袍曳過了地面。
垂花女使沒有腳,慣在廊檐陰影下徐行。裙擺擦過磚石,發出細響,仿佛在走行之處下起一陣又一陣小小小小的雨。
其實在十二神使死滅後,垂花女使也早已化作青鳥飛去。
如今眼前……倒更像是神使在時的芥子宮。
華麗至極也陰翳至極。
被修真界所尊奉為神鄉靈境的須彌之山,遍地是不得往生的鬼魂。
“就這麼不想看着我?”見他發呆,“紀川”居高臨下,靠近過來,似笑非笑的,就像是在說着一句無足輕重的玩笑話。
然而手卻以腕帶指施力,謝珣撐不住半側身,仰躺下去,隐忍地悶哼一聲。
紀川停頓一瞬。
心随意動,倏的一聲,房中燃起兩台一尺半的紅燭來。暖黃光暈水一般撲進半開的帳幔中。
謝珣躺倒在其間。他似乎忘了擺出嫌惡神情,隻是迷茫,眼神沒有定處,睫毛顫動,嘴唇不自覺地微微張開,喘着氣,臉有點紅。
燭光似水發也似水,鋪滿在榻上。光色暖軟,青絲逶迤而成的河流卻冰涼,被人俯身下來,拿手掂了,一路輕輕地抹到耳垂上去。
紀川輕一下重一下揉着耳根處那點軟肉,腦袋湊過來,拿鼻尖很親昵地蹭了蹭他發頂。
謝珣極不樂意别人碰他耳垂,覺得惡心。
但如今在話本夢中,自己行動不得。隻紀川手指緩緩地撫上眉梢,又往下去,蹭過睫毛,逼得他不住眨眼。到唇角,忽然用力一按,冷聲道:
“師尊這張臉,實在是太會騙人了。”
“都有過那麼多次了。還裝得三貞九烈的模樣做什麼,嗯?”
紀川拍了拍他臉頰,接着将壓在底下的那件紗衣一點一點扯了出來,捆住他雙腕,背到身後。
衣料上一小處團團的濕痕,蹭過小臂時冰了一下。
話本中到這時謝珣才猛地醒悟,自己一隻腳還抵在人肩頭,不由分說地掙動起來,卻聽人哼笑:
“師尊裙下之臣,自是多如過江之鲫。唯獨對我,卻從未正眼瞧過。是啊,我出身卑微,你看不上。可那些曾得你青眼的情郎,如今也不要奉迎我麼?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卻日日與自己的徒弟交頸而卧,醉生夢死?”
“我跟誰好關你屁事!”話本中謝珣終于掙脫,翻身坐起,雙目圓睜道,“你是不是嫉妒我有許多朋友?你想要同人有交情,自己去找便是,天天賴在我身邊就算有志氣麼?我隻是你師尊,不是别的什麼不三不四的人!你等着。等我出去,便跟你斷絕師徒關系,使衆仙門俱鹹聞之,你就是個欺師滅祖的流氓!孽徒!”
“朋友。”
紀川怒極反笑,将人拉近,結結實實地坐進自己懷中,雙手捧了他臉。
“你方才喚我什麼。再叫一遍。”
近得呼吸相聞。
“流氓!”謝珣咬牙切齒。
“再叫。”
“流氓。”
紀川低低笑了一聲,呼吸迫過來,眼瞳中彼此的倒影都一下子拉大——
這居然是個沒什麼狎昵意味的、很溫柔的親吻。紀川捧着謝珣的雙頰,指尖幾乎抵到人額角去,把他兩邊臉都捧熱了。
“如果你真是這樣不聰明,那該多好。”
紀川喟歎道。
謝珣觀察話本中的紀川,覺得這人十分喜怒無常。果然,說完這話他眼神又沉下去,取來一枚紅色藥丸,抵在人唇邊,面色不虞道:
“張嘴。”
謝珣垂眼看清那枚藥丸。
暗朱砂色,無味,質地稍軟。
這枚丹藥他見過一模一樣的。
在話本之外,真正的須彌山上。
徒弟說那是他為刻苦讀書,求來的明目提神之藥。
手指抵住藥丸,直推到舌根。
謝珣感到眼前瞬間動蕩起來,唇舌被攪動着,沒法說話,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忽地他察覺到一種怪異的羞恥感。是話本中,蜀山笑笑生所着意寫過的——師尊感到羞恥,屈辱。
而實際上謝珣覺得惡心。
一種冷膩如附骨之疽般的惡心之感,沿着脊骨慢慢攀升上來,催得他幾欲嘔吐。
但很快屈辱消失惡心也消失,隻剩下一星燙熱,沿着四肢百骸沸騰開來。
紀川替他解開縛手的紅绡,接着那雙手臂就環住了面前人的脖頸。
他喊:“冷。”
紀川給他披了件衣袍。
那不是别的衣裳,而正是柳芳倚特意交付于他,本該在臨川學宮念書時所穿的襕衫。
“還冷麼?”紀川問他。
面前人搖了搖頭,倦倦地說:“熱啊……”
紀川瞧那襕衫披在他肩頭,白底黑領,白是一色的霜白,黑是一色的清黑,素淨得就像是屋檐上積着嚴霜。
可是他頭發太長了,枝枝蔓蔓地披拂下來,掃在臉前,後頭那黑黢黢的眉眼,也像是被水浸過一樣,透出潮濕的鬼魅之氣,仿佛是山鬼偷穿了書生的衣裳。
“還受得住麼?要不要慢些?”
“……随你。”
……
用過藥其實是很舒服的,所有的難過和抗拒都消失殆盡,隻剩下飄飄然的痛快。但很快這種痛快就變成了一種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