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笑笑生為了賣書自然把這事往誇張裡寫。
颠簸中謝珣之間那對高燒的龍鳳燭都化成一灘紅淚,他不斷地被抛高,卻無法降落,不知何時才到盡頭。手臂、聲音、眼淚、整副軀殼,全都失去掌控,隻能随波逐流。
一片颠倒中似乎是将要歇息了,他不願和徒弟面對面抱着,翻過身去,卻被人從背後抱住,問:
“這樣來可以麼?”
“不要!難受得很。”
“嗳。”紀川歎了一聲,親親熱熱蹭他肩窩,貼在他耳邊,“徒兒知錯了,好不好?”
夢就是在此刻坍塌下去,謝珣以為自己終于要醒,可隻眼見高床軟枕成了沼澤泥濘,天邊悶雷隐隐,秋雨蕭蕭。
“徒兒知錯!”
他雙膝跪地,被雨水打透。風聲混雜着猿啼狼嚎,這是小蒼山。
徐商臨立于山洞中,正在鍛鐵,不拿正眼看他。揮下十數錘去,才道:
“錯在何處?”
謝珣抿唇良久,長拜下去:“小徒驽鈍。”
刺啦一聲,徐商臨舉起通紅鐵劍浸入水中。這柄劍已經過長日的鍛打與淬火,即将成型,卻蓦地在冷水中斷成了兩截!
徐商臨抽出斷劍,扔在他面前。
“一個鐵匠,一生中能鍛出無數把廢鐵。隻要一劍成。一名刀客,一生中也可以失手無數次。隻要一命在。但有一樣忌諱,我們持刀握劍的人決不能犯。還記得是什麼?”
謝珣直起身來,低頭艱聲道:“……情。”
“你動情了。”
“沒有!”謝珣如遭雷擊。這種話師父從未對他說過,如今借夢而示,接在那場荒唐的夢境之後,難道……是師父在天之靈,在警告他麼?
“徒兒……絕無什麼情意。”謝珣笃定地說。
“你現在還沒有。”徐商臨從冷水中撈起另一半廢劍,“但是你會心軟。”
“一個軟弱的人,天長日久,遲早會被磨出情意。那時候你還拿得起刀麼?要将我授你的本領盡數廢去麼?若你執意如此,便趁早别了師門罷!”
刷!
那斷裂下來的劍尖,被深深插進洞壁岩石之中。那裡已嵌滿了一牆的廢劍。
徐商臨走出山洞,垂眼看他,歎道:“罷了。你起來吧。”
謝珣搖頭,“徒兒身有大錯,自當反省。”
徐商臨将他拉起來,對他道:“有情則生障。這仙門中無數風流人物,因情而折劍隕落的,難道還在少數麼?你很聰明,想必看得明白。可是你不願改。若不願改,再跪又有何用?”
“徒兒不知,該如何做。”
“你修的是殺伐道,掌的是殺人刀。破障,則殺之。”
“師父不是告誡我,不能濫殺無辜麼?”
“欺師犯上,大罪也。難道也算得上無辜?”
“那隻是……我夢到話本裡寫的東西而已。不是真的。”
“若有天夢也成真,你殺他麼?”
“我——”謝珣覺得自己被一股莫可名狀的恐懼攫住了,他蓦地擡頭,“不會!絕不會如此。”
“但願吧。”徐商臨長歎一聲,披上蓑衣,帶起鬥笠,“珣兒,我要走了。我要前去須彌山,挑戰十二神使。”
謝珣心頭一跳,“師父!”
徐商臨不顧他喚,往前走出幾步,忽而又回頭,低聲說:“珣兒,我這一輩子都在鍛鐵。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謝珣睫毛一顫,隻道:“徒兒軟弱無能,隻怕辜負師父厚望。”
“我這十年來鍛出四柄劍,劍銘是吞吳、洗火、巫山盡,斬燭龍。它們是凡人的劍,哪怕鋒銳無匹在修士眼裡也不過是廢鐵,但是你要知道——哪怕是在仙門中,最重要的,也并非靈力、修為。而是像鍛造一柄劍那樣,淬煉己身,直到你自己便是最利的刀兵,足以斬斷攔在面前的每一座山!”
徐商臨聲色一厲,随即緩和下去:
“若我敗而身死,這四柄劍傳給你。”
“師父!”謝珣往前一步,哀求道,“師父,别去須彌山,好麼?”
“不。我一定要去。”徐商臨斬釘截鐵,“難道神就一定淩駕于人麼?難道神使統禦仙門,便是天經地義的麼?以凡人之劍,挑戰神使。這個決心,像火一樣在我心底灼燒了十年,我這一生,就是因此而活的。這是我的尊嚴所系啊!”
雨勢漸大。徐商臨立在雨裡,像是一座孤獨而沉默的石碑,截斷了天地間連綿的雨線。
“此一别,你不要拜我。”
徐商臨說。
“珣兒,我苛待你良多,你若怨我便怨吧。”
徐商臨轉過身,走入無窮無盡的風雨之中。
謝珣望着師父的背影,隻覺得一切都無力轉圜,一股深切的悲恸湧上心頭,使他忍不住道:“師父,不要走!”
“不要走……”
他忽地驚醒,發現自己正窩在一人懷中。
觸目是一輛狹窄的馬車,外頭隐隐傳來小師妹的聲音:“怎麼又走到這裡了?方奕然,你是不是走錯了?”
他擡頭,眼前那張臉與方才颠倒的亂夢中人重疊,他抖了一下,差點喊出一聲“紀川”來。
“……子虛真人。”
他嗓子莫名其妙啞得厲害,想坐起來,卻發現被人按着後脖頸。
“方才好大動靜。”
紀川沿着他後頸線條,不輕不重捋了一下。
“你是在思念什麼人麼?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