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場無聲的寂靜讓九十四敏銳地察覺到了異常。
他迎着日光巡視過去早該被歡呼和喧鬧充斥的看台,很快隻在視野最好的閣樓處發現寥寥幾抹人影。
鬥場的看台向來一座難求,即便是從未出過谷的蝣人,依照每次閘門外的盛況對此也不難判斷。
如此突兀地清空全場,萬籁俱寂,必定不是饕餮谷招不到客,而是有貴人來了。
一卷秋風打入門中,吹起九十四褴褛的衣角。
耳邊傳入鑰匙開鎖的聲音,馴監解開了他們手腳處的三十斤鐐铐,隻留脖子上一個頸枷束縛住蝣人體内生來的玄力,方便他們上場肉搏。
百重三悄悄蹭過來,躲在九十四的背後,用稚嫩的嗓音小聲說着蝣語:“九十四哥,我怕。”
這是他第一次上鬥場。
百重三前天剛滿十三歲,就套上了為表演鬥場專打的頸枷,丢到暗無天日的地窖餓了兩天肚子。現在,他要為了自己三天來的第一頓飯上場厮殺了。
九十四側身摸了摸百重三的額頭:“有我,别怕。”
秋風呼号着朝門裡刮進來,百重三不說話,隻是抓着九十四的衣服發抖,不知是冷還是餓。
來自身後的開鎖聲還在繼續,等到這一批蝣人的鐐铐全部打開,他們就要走出這道門,成為彼此的對手了。
百重三回頭看看腳下漆黑且望不到盡頭的甬道,他的族人個個比他高大,即便每一個都在長年累月的監禁與折磨下長得皮包骨頭,他也是皮包骨裡最瘦弱的一個。
可是這堆人裡,最厲害的人在他身邊。
他擡頭看向比自己高出一個半身的九十四,眼中滿是對未知的恐懼:“我會死嗎?”
“不會。”九十四低頭,為了安撫小孩兒的緊張故意揚起唇角,狡黠地眨了下眼,晦澀繞口的蝣語從他口中說出來是一貫的從容悅耳,“待會兒躲在我後面。”
出場的号角聲在門外盤旋,所有蝣人的鐐铐都打開了,他們在馴監的推搡與呼喝下陸續走出地牢。
跟着九十四依次出來的蝣人後知後覺地發現看台中幾乎空無一人時,他們臉上不約而同地表現出了失望——沒有看客,意味着沒有任何打賞從看台丢進場中,更意味着今天鬥場中唯一的油水就是最後的戰利品:興許是一隻野雞、一頭烏鴉又或者一隻野兔。
總之他們需要真正全力以赴地對自己的同族下手,否則搶不到食物的蝣人就會在明天中午發糧之前都一直餓着肚子。
起先每個人意識到今日彼此間隻能惡戰時還隻是面面相觑,當場管手中第一隻野雞被扔進鬥場時,終于有人按捺不住,卯足了力朝野雞撲去。
場面一旦開了頭,就一發不可收拾,數十個蝣人争先恐後瞄準那一個小小的目标,很快開始對彼此大打出手。
第一個拳頭掄出去,後面就不管了,力道也不控制了,族人也不是族人了,誰手上落空,誰就沒得飯吃。
極端的環境往往會滋生憤怒,蝣人自古在體力方面天賦異禀,雖然被帶着束縛玄力的鐐铐削弱了幾百年,到了這一代,他們的體型和力量甚至大部分不如普通玄者,但在極度饑餓的身體狀況與失望憤怒的情緒下,場子裡還是一會子功夫就見了血。
九十四把百重三擋在身後,站在鬥毆中心三尺之外,靜靜看着場面走向失控。
他的族人總是殺紅了眼,這沒辦法,不拼盡全力就要餓死,就連曾經最聽話的百十八在面對一頓需要争奪的口糧時也失控過,誰也無法在生死關頭保全人性——即便這世上除了九十四自己,誰也不會把蝣人看作是人,包括他的同族。
他是不可能這時候逞能跑過去以一敵衆的,脖子上的頸枷不是擺設。自己再厲害,能制服失控的一個,也管不住失控的一堆。
九十四雙眼繁忙,密切追随場上每一個族人的動作與行迹,舉凡瞧見有支撐不住的,他就眼疾手快把人拽出來拎到一邊,若那人還想再去,九十四眼一橫,對方也就一個激靈冷靜下來,不敢動了。
這些經常上鬥場的蝣人最聽九十四的話。
就連一開始,意識到今日有場硬戰時,他們也最盼着九十四早些出手。
隻要九十四出手了,他們就不必血拼了。
饕餮谷任何一個蝣人拿到鬥場的戰利品都有可能忍不住獨享,唯獨九十四不會。
九十四會把每一次到手的食物做出最大限度的合理劃分:先從小蝣人分起,保證餓肚子的小孩兒得到适當的補給後再拿剩下的部分讓年長的蝣人分食。
一次鬥場打下來的戰利品和獎勵的糧食加起來不過兩三隻野畜,它們在九十四手裡總會變得恰好夠在場二三十個人得到屬于自己的一份口糧。
哪怕一口雞血,一根鳥骨頭也好,都不至于讓人絕望地空着肚子熬過一個又一個夜晚。
這些别人都做不到。
餓了整整兩天,再打得筋疲力盡,饑荒時求生的欲望和本能會吞沒一個人的理智,早就接受自己獸化的蝣人更沒有把食物大方分給别人的自制力。
隻有九十四會。
自在谷中長大以來,他以一種偏執的态度捍衛着那點沒人瞧得起的、屬于蝣族的人格和尊嚴,用自己能做到的所有辦法阻止他的族人變成獸性的奴隸,即便他們的處境在數百年前就已經和牲畜沒有區别,他還是用一種孤勇的姿态反駁世人投射到蝣人身上的目光。
“拳頭可以揮在自己人身上。但别讓他們為你而死。”
百十八在十三歲那年在鬥場失控險些為了食物對同族痛下殺手時,被九十四狠狠教訓了一頓。當時九十四掄起拳頭打得他鼻青臉腫,眼冒金星,才讓餓昏頭的百十八徹底長了記性。
後來回到籠子裡,九十四一邊把手裡那隻野雉最肥的雞腿和半塊生狗肉撕下來喂給百十八,一邊對百十八說了這句話。
“拳頭可以揮在自己人身上。但别讓他們為你而死。”
說完以後九十四還是那樣狡黠地對使了一個眼色:“不要變成野獸,不過可以演給他們看。”
那時剛滿十三的百十八一邊舔着自己被九十四揍出來的鼻血,一邊接過對方遞來的還帶着皮毛的生雞腿,兩眼發亮地啃着生肉,對九十四不停地點頭,望向九十四的雙眼中滿是打心底裡的依賴和信服。
鬥場上九十四保護過的小蝣人不計其數,他們大多聽不懂九十四這些話的含義。但仍會記住他說過的每一個字。
九十四的話,即使聽不懂,記住也不會有錯的。
一個願意把自己的口糧分給族人的蝣人總不會有錯。
估摸着台上的貴客看得盡興了,九十四沖進還在互毆的人堆裡,先一把抓出幾個打架下手最狠的,挨個給了一巴掌,扇得人趴在地上爬不起來後,再解決其他下手沒那麼重的。
九十四的巴掌看着簡單,手勁兒可不是蓋的,光是單手把大他一倍體型的同族從瘋了一樣紮堆的人群裡拉出來還不夠,一掌扇過去能再把人甩出半丈遠。
對于那些沒那麼瘋狂的,他便拎出來,一腳踹地上,坐過去抓着人脖子放輕力道左右開弓,把人扇清醒就算完了。
蝣人打人沒有章法,都是靠日複一日的實操和自相厮殺裡赤手空拳練出來。九十四沒有練武行家的那些身段手段,這是他能做到的最有效地控制局面的辦法。
若是有行家将其自小規訓,内外兼修,那九十四勢必能将一身筋骨練得登峰造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