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吱聲,馴監們就急了:紅州城主豈是饕餮谷一個蝣人可以得罪的?
一個呼吸間,便有鞭子揮到了百重三的背上。
“啞巴了?”馴監的呼喝聲大得震天響,“誰把你舌頭割了?!”
皮鞭在瘦骨嶙峋的脊背上打出噼啪一聲,仿佛直接抽在骨頭上。百重三仰天痛呼,手裡的雞再抓不住,将身子往地上一倒,疼得蜷縮起來。
饒是如此,他也隻敢哭痛,不說别的。
眼見馴監還要再打,人群中傳出一道清亮而沉穩的聲音:“是我。”
九十四撥開擋在自己面前的蝣人,拖着腳上的鎖鍊和鐐铐走出來,用蝣語說:“我教他的。”
話音未落,一根鞭子揮到九十四的臉上,血淋淋的紅痕毫無偏移地從他的耳下蔓延到嘴角。他别過臉,順着着這個方向擡眼,恰好瞧見一旁谷主陰寒的臉色。
言谷主訓斥的聲響不大,語氣卻比馴監惡上三分:“問的是他,幾時輪到你出風頭了?”
阮玉山坐在圈椅中,終于得見九十四真容,隻靠着椅背,默不作聲地打量,從頭到腳,從眼睛眉毛到手腳傷疤,細細把人看了兩遍。
他向來自認目光毒辣,一眼就能将人看個七七八八。這人乍看與谷中其他蝣人無異:髒污的臉,衣衫破舊,手腕腳腕全是多年來被三十斤鐐铐和枷鎖磨出的一圈圈舊痂。
一旦細看,便會發現無論是指甲頭發還是皮膚,九十四都比别人幹淨得多——雖然隻是和蝣人比起來。哪怕才在鬥場滾得滿頭滿臉的塵泥,拍一拍也就落下去了,不會粘在身上。
他的指甲比起百重三倒是磨得稍規整些,想必是更熟練的緣故。事實上阮玉山猜得也不錯,九十四對身邊的小蝣人自來是手把手教會一切,但頂多親自上手兩次,叫人看會了,便要他們自己動手。
石頭磨指甲,手生了把指腹磨得血肉模糊也沒關系,多磨些日子就熟練了,教的人心軟不得。
畢竟蝣人朝生暮死,學東西和教東西的人都沒法慢慢來,今日傾囊相授,明日就天各一方,凡事都說不準。授之以漁方是長遠打算。
光看臉,其實九十四瘦得有些凹了進去,這一點因着他面頰上撲了灰便更明顯,挨了鞭子的側臉此刻血流如注,血痕上的那雙眼睛倒是漂亮——天然一副長眉秀目,垂眸好似神像阖眼,凝眉自有三分冷意,恍惚卻見眼波微瀾。
分明是多情的眉目,偏生了高高的眉骨,給他平添了兩分英氣,使他的神情看起來總透露着難以掩蓋的冷硬堅韌,仿佛生來這世間便帶着一股要強與敵意。
這一點上因沒沾着灰,叫人看得很是清楚。
正因看清楚了他高挺的眉弓和鼻梁,旁人一眼能分辨出那不全是中原血統的風味。九十四這張臉,隐隐透露出極北異域雌雄莫辨的美麗。
阮玉山的視線在九十四眉眼間停駐半晌,随後斂起神色,片刻不語。
北蝣出美人,風月無顔色,看來兩百年前史書所言的确不假。
明珠蒙塵依舊是明珠,聰明人也不會隻在一個地方體現出聰明。從起初在鬥場發現那個身影,到九十四中從人堆裡現身,見到人的那一刻,阮玉山心中隐約生出“不出所料”的感覺。
打量完他又在心裡自覺好笑:區區一個蝣人,哪裡就值得他費心思引出來非看這一眼?
想罷他收回目光,将手随意一揮,指向九十四:“就他了。”
誰成想這下谷主犯了難,半天支吾不出聲。
阮玉山已是個起身離開的姿态,剛提腿下樓梯,見這場面又停下腳步回頭,人高馬大地站在谷主跟前,鳳眼低瞥間生出一陣威壓:“怎麼了?”
統軍之人眼風橫掃便利如刀鋒,言谷主被阮玉山審視着,猶豫不及,隻能實話實說:“九十四……谷裡不打算此時賣的。”
饕餮谷分批圈養蝣人,以年過十三為界,到了這個歲數,就要戴上頸枷,非但要隔三岔五準備上鬥場拼命,尋常時候,每日過午便要在地牢團訓,以中原最頂尖的死士為标準進行培養。
畢竟前來購買蝣人的主顧形形色色,有的不專是為了買回去剖珠做補,大部分還會在蝣人壽險将至前,與他們結下血契,做幾年随身護衛用。
谷中會根據每次訓練結果,篩選出天賦最為拔尖那一批蝣人,二十歲以前都不做售賣,而是等到養至十八歲,便拿去配種。
定時灌藥,強迫其與不同的配偶進行繁衍,整整兩年不間斷,以保證新出生的蝣人幼崽能繼承最上等的品質。一直配種到二十歲,蝣人臨近大限,才會被放出來,以稍便宜的價格賣給主顧。
如果今天阮玉山沒提,不日九十四便會被送去試藥配種。
這也是為何方才谷主見九十四出頭會如此惱羞成怒——一旦九十四真的引起阮玉山的興趣,那事情就變得棘手了。
一個蝣人拿去配種再繁衍後代能帶給饕餮谷的價值可比直接把人打包賣出去高得多。
阮玉山再如何眼高于頂,也是講道理的。到了生意場就要遵守生意場上的規矩,饕餮谷對他的尊敬并非平白無故,一大圈子人陪着笑臉跟他消磨時間,為的可不是一場賠本買賣。
在這個地方,從來都是錢貨兩訖。
阮玉山聽過緣由,臉上未見任何異樣神色。
“最高的價錢,”他開出買走九十四的條件,古井無波道,“我出三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