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針刺青紮入九十四的蝴蝶骨時,阮玉山聽見極低的一聲輕吟。
他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于是轉目去瞧,發現刺青師一手按着九十四的背,一手正密密麻麻地往九十四皮下刺針,全神貫注,心無旁骛。其他人則屏息在側,不敢妄動,仿佛蝣人的那聲低吟真就像他的幻聽。
再定睛看了會兒,阮玉山确定自己沒聽錯。
九十四的額頭死死頂着地面,頭發從兩邊散落,發絲的遮擋模糊住他的臉,但他裸露的上半身正在細細地發抖,連同壓抑的呼吸一起,起伏不定。
他不明白九十四為什麼會有如此細微的顫抖,那一定不是因為冷,也不是因為疼痛——再大的苦蝣人都吃過,不會因為這一點疼痛就顫栗不止。
是覺得屈辱?
阮玉山在心裡覺得好笑:他阮玉山親手畫的圖騰,旁人求還求不來,到了一個蝣人這兒,反倒成屈辱了。
草莽東西,不識擡舉。
阮玉山睨着眼,說不清心裡是不屑還是不滿,順着九十四因為清瘦而十分凸顯的蝴蝶骨往上看,猝不及防對上九十四冷冷注視着他的眼睛。
他看到那雙眼珠子像一條淬滿了寒意的毒蛇,藏在絲絲縷縷的青絲後,憤憤盯着他,像盯着蝣人身上背負了兩百年的不公的詛咒,盯着日日夜夜将他們關起來的那個鐵籠。
那道蛇信子般的眼神給九十四的瞳孔抛上一層尖銳的光,直指阮玉山的面門,照透他心中所有的輕蔑與不屑。
随後那光凝結下來,帶着這場秋日席卷的憤懑和不屈,凝在九十四幽深鋒利的目光下,凝成一滴具象化的仇恨,懸在九十四發紅的眼眶中,輕輕一蕩,忽的消失了。
……是淚。
九十四的眼淚隻在眼尾打了個轉,還沒來得及滴落到地,就被那雙眼睛的主人收走,連帶着那片刻迸發的情緒一起,随着阖眼的瞬間強行泯滅。
阮玉山的心神猛然一晃。
不知道是因為九十四利劍穿心的那一眼,還是因為眼中轉瞬即逝的那滴淚。
經年後阮玉山回憶起這一幕才緩慢察覺,自己青蔥歲月地動山搖這一刹,九十四在恨他。
再一轉眼,刺青完成了。
從此刻起,他們之間便有了生死牽連。
九十四的身體裡同時留存下了阮玉山和一條那羅迦的血。
人的身體裡永存着野獸的血,這是莫大的折辱。
馴監松開手,九十四撿起自己被撕爛的衣服套回去,再撐着地面爬起來,臉上已經恢複了低眉不語的模樣,除了遮住眼尾那部分烏濃的睫毛還濕潤着,其他地方已找不出半點片刻前憤怒的痕迹。
阮玉山也收回心神,馴監正拿着頸枷要把九十四身上的鐐铐換下來,被他揚手打斷:“别換了。”
他掃過九十四雙手間沉重的鎖鍊,為了故意懲罰對方剛才那一眼,不讓九十四取下來:“讓他戴着走。”
饕餮的所有挾制蝣人的鐵具皆來自無镛城,無镛城有天底下最堅硬的鋼鐵和神力最通天的巫師,從無镛城運出來的一箱箱鐐铐帶着專門束縛蝣人玄力的詛咒,數百年來源源不斷地供給到饕餮谷,每一副用在蝣人身上的都有二三十斤重量。
直到無镛城主謝家謝九樓這代,說一不二的謝小将軍,繼位家主第一件事,就是斷了無镛城給饕餮谷的鐵器供給。
雖然饕餮谷對此大為不滿,礙于謝九樓的身份,也不敢多說什麼,況且來來往往兩百餘年,谷中壓制蝣人的鐵器存貨富餘,再延續着用個百來年也不成問題,百年後謝九樓不在了,他定下的規矩有沒有用還得兩說。
兩個馴監聽了阮玉山的話面面相觑,雖有遲疑,卻還是趕緊應道:“是。”
長年累月的特制手铐給所有蝣人四肢的腕部磨出兩圈崎岖的血痂,即便他們的身體擁有強大的自愈能力,也趕不上手腳三十斤鐐铐磨損皮肉的速度。
九十四像無數個蝣人行走時那樣攥着手裡又長又重的鎖鍊,依舊是冷冷淡淡垂着眼,聽之任之。身後刺青留下的灼熱痛感愈發強烈,小小的一片紅玉珊瑚圖重似千鈞,就是阮玉山現在下令再往他身上加三十斤鎖鍊他也不會有多餘的反應。
阮玉山在他臉上掃過一陣眼風,心中暗發冷笑。
無足輕重的刺青以命相抗,數石鐵鎖卻隻曉得一味承受。
天生的蠢貨。
這麼想歸想,他心裡頭的輕蔑卻沒升起分毫,反倒是好奇的火苗越燃越旺。
自己親手選的祭品,越是讓他捉摸不透,就越是讓他覺得有意思。
随即他轉向刺青師,鬼使神差地開口:“若要破了蝣人身上的血契,該怎麼做?”
刺青師微詫,蝣人生意做得多了,讓給蝣人刺刺青的主顧也不在少數,主動提及解契的主顧,阮玉山還是頭一個。
阮玉山一面問着這話,一面挪眼觀察九十四的反應。
果不其然,自打穿好衣裳就再也不見任何波動的蝣人此刻顫了顫眼皮,雖不敢正大光明地掀起視線打探後話,卻是一副聚神細聽的神态。
主顧問話必須及時回答,這是做生意人的本分。刺青師對阮玉山的問話雖感覺莫名其妙,但還是盡責解釋:“要破這契,也簡單。隻需将主人的血與朱砂一并兌成水,在蝣人身體的刺青上畫一道束約符,再由主人親手執刃,刺破符文和刺青,這血契便解了。”
“束約符?”阮玉山饒有興趣,抄着手道,“畫給我看。”
後方的九十四終于忍不住擡頭望過來。
刺青師嫌他表現得太過明顯,瞪他一眼,九十四依舊是直挺挺地把目光往阮玉山那邊看,頗有一股豁出性命也要把束約符看清楚的架勢。
這回不光阮玉山,就連旁邊的林煙一幹人等也注意到這蝣人的意向了。
刺青師明面上過不去,對着阮玉山欲言又止:“要不老爺随我去隔壁……”
一語未了,聽到阮玉山一聲哂笑。
衆人的注視下,阮玉山大搖大擺地轉過身,一步一步朝九十四走過去。
他來到九十四身前,淡然垂眼,同九十四對視。
誰都不明白他想要做什麼,九十四望着比他高了近一個頭的阮玉山,也猜不透。
忽然,阮玉山擡手掐住九十四後頸,将人朝刺青師桌前的方向一路押過去。
阮玉山手上沒個輕重,九十四頸側被他掐得青筋暴起,因為跟不上他的步子所以走得踉踉跄跄,行走間手中鎖鍊碰撞得叮當響。
他單手捏着九十四回到原位,将九十四的腦袋往桌上一摁,對刺青師道:“就在這兒畫——畫給他看。”
這意思很明顯——步步了然卻依舊求之不得才是最痛苦的。他就是要這個蝣人記住這道符文,記住之後,再讓對方搞清楚,弄明白,即便自己親手教會九十四每一步逃生的法子,即便存活的辦法就在九十四的眼前,區區一個蝣人,也别想從他阮玉山手裡掙脫半分。
一輩子都不可能。
刺青師立即拿了紙筆按令照做。
符文并不繁複,畢竟饕餮谷做事樣樣都以主顧方便為先,最重要的是畫符的落筆順序,每一筆都得嚴格按照先後落墨,否則符咒便會失去效力。
這邊一提筆,阮玉山就把九十四拎起來湊到紙面上,讓他好好看着。
“慢慢畫。”他似笑非笑盯着九十四的頭頂,五指從九十四後頸移上去,抓緊了再往後輕輕一扯,嘴裡同刺青師吩咐,“讓他看清楚,一筆也别漏。”
他給了九十四機會,九十四也一點都不浪費。
即便被迫仰起了臉,九十四的視線仍緊緊垂下去盯着紙面,不管阮玉山說什麼,他都置若罔聞,一心隻管記住那道符文。
這個姿勢使他挺起的脖子有些發酸,看了不過片刻,九十四腦後便一片酸痛。縱使痛得脖子發顫,他的雙眼也一刻不曾離開紙面。
刺青師拿着筆,面露不忍,當真把畫符的速度放到最慢,足以讓九十四記住每一個筆畫步驟。
等到徹底畫完,九十四正在心裡将那符文再默想一遍,忽然後脖子一緊,竟是被阮玉山拽到了腰前。
頸後的手勁押得他動彈不得,九十四皺緊眉,恨恨将眼珠子向上擡,瞪着阮玉山。
比起九十四波瀾不驚地裝死,阮玉山倒更樂意看對方這副樣子。
他彎下腰,強迫九十四側身靠在桌子邊,以卑躬之态伏在桌面,又必須把頭扭過來面向他。
阮玉山俯身,胸口壓迫到九十四的肩,呼吸吹到九十四耳後,湊過去歪頭道:“看清楚了嗎?”
九十四用眼角睨他,很快又斂下眼皮,做順服模樣,默然不語。
“你聽得懂中原話。”阮玉山将九十四往自己身前拉了一把,兩個人嚴絲合縫貼着彼此,“别在我面前裝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