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中土話不算流利,勝在語速緩慢,表達準确。
林煙見他滿手灰塵,臉上血痕未淨,這才想起從饕餮谷到現在這一路,九十四都還沒洗過手。
“是該洗洗的。”他雖驚訝九十四一個從未出過饕餮谷的蝣人竟會如此清晰地表達中土語言,但第一反應還是先應下九十四的要求,“去吧,我同你一起。”
二人正要往河邊邁步,老闆将他們攔住,手裡一邊往衣料上繡着刺繡,一邊神色如常道:“這河岸一直不太平,先不要去。趕明兒了慧小師傅來告了亡經,先把人燒了,将裡頭的東西超度,你們再洗。”
林煙轉過來,愕然道:“燒人?”
——當他誠惶誠恐拉着九十四跑回去把這話轉述給阮玉山時,阮玉山剛點好兩大碗龍須面和兩盤黃焖羊肉,聽見林煙的話,也是這麼問的。
平日在家裡用膳,阮玉山是六個前菜,八個硬菜和十二個小菜一桌,點心與粥品另占一桌,若在秋冬,要吃鍋子再立一桌。他自己做得一手好菜,因此在府邸吃起飯來就更挑剔,這會子出門在外,讓他簡單幹淨吃碗熱面也過得去。
至于為什麼自鐘鳴鼎食之家出生的阮老爺竟然還會生火做菜,那得另說。
小二端上來面和羊肉,又拿兩個空碗,林煙扭頭瞅了瞅被拴在門口的九十四,回過頭拿起小碗,準備把自己的面挑一半出來,卻被阮玉山攔下。
阮玉山同小二吩咐道:“拿幾個包子,羊肉的,要新鮮。”
又沖九十四揚了揚下巴:“給他送過去。”
小二面露難色。
阮玉山看出他因何為難,便道:“連同給他的碗,我一并付錢。”
因着九十四手腕間鐐铐未取,袖子脫不下來,加上林煙忙着回來給阮玉山說事兒,他那身糟污的狗皮衣裳到底來不及換。
他一身囚犯打扮,又與馬拴在一起,滿頭烏發亂得打绺,飯鋪嫌他,怕他髒了碗,讓别的客人曉得,生意做不下去,小二不好交差,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阮玉山既然肯連碗一起買下,那再好不過,小二到了老闆面前也不會被挑錯,自然伶伶俐俐地給九十四拿包子去了。
林煙眼珠子一轉,忙道:“他還想洗手呢。”
說完便打量阮玉山的反應。
阮玉山對小二說:“讓他洗。”
林煙生怕小二聽不見,追着補充:“水盆的錢我們照付!”
雖說九十四隻是買回阮家的一個祭品,阮玉山看不上眼,但還不至于在這些地方短了人。
小二忙不疊應聲,跑去後院打水招呼。
包子是事先蒸好悶在籠屜裡的,小二溜進後廚,先拿一個大海碗打了水,再撿了三個包子到另一個碗裡。
關上籠屜轉念一想,大堂的主顧隻說給外頭那人拿幾個包子,卻沒說到底幾個,于是一轉身,又回去多拿了一個放進碗裡。
四個拳頭大的鮮羊肉包子,一碗澄亮的井水,端到九十四跟前時,九十四隻是望着水不動。
這樣幹淨的水,他從記事起幾乎沒有喝過。入口都是奢侈的東西,現今卻隻拿來給他洗手。
小二瞧他愣怔不語,又看見他皲裂出血的嘴皮,低聲道:“喝吧,留點兒洗手。”
九十四略微錯愕地擡頭,小二端水的手已經擡到他嘴邊,絮絮寬慰道:“那些老爺們不缺吃不缺穿的,聽你要洗手,便隻知給你水洗手,哪曉得這樣好的水,真端到面前,比起洗手,還有更大的用處呢。家中高台築,不見河邊骨,這是無可厚非的事兒——喝吧,洗了手吃包子,我再給你打一碗水。”
他話沒說完,九十四已低下頭,先小口啜點兒水,再試着張嘴喝第二口。随後便就着小二的手埋頭進碗裡一口接一口地飲起水來,飲得喉嚨中咕隆作響,一聽就是久旱逢甘霖,渴了太久了。
一眨眼水碗見了底,小二眼疾手快地把碗搶過去:“剩兩口洗手呢!”
九十四抿了抿唇,一言不發地把手舉到碗口下,靜靜攤開,等着小二往手裡倒水。
第一口水倒下去,九十四把手心手背和手指的灰塵洗了個遍;第二口水倒下去,那些髒污便沖走了。
小二把那碗包子塞到他手上,九十四濕着手要去拿,手心又被塞了一張抹布。
“把手擦了吃,”小二指指那張原本搭在自己肩上的抹布,“幹淨的。”
九十四捏着比自己一身衣裳白淨不知多少的抹布,終于開口:“謝謝。”
“什麼?”小二湊過耳,沒聽清。
九十四擡眼,直勾勾盯着小二,一字一句地說:“你是個好人。”
他有一對十分英氣的長眉,沿着俊俏的眉骨細細地長到眉尾,莫名展露了一點秀麗。正是由于眉骨高的緣故,九十四的雙眼額外深邃,但或許是饕餮谷的泥灰整日遮蓋住他的面容,便很少有人察覺到他這雙好看得仿佛生在異域的眼睛。
與他對視久了,會發現他的眼珠邊緣帶着十分淺淡的藍色,若不觀察細緻,十分難以察覺。
小二冷不丁撞上他的視線,直直看進他的雙眼,恍惚間有一瞬的呆愣,再回神時九十四已低頭吃起包子來了。
小二擡起胳膊摸摸自己後腦勺,擋住耳尖後方的一點泛紅,心裡念叨“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嘴上“嗐”的一聲:“什麼好人,都是亂世活命人。”
說完也不等九十四的回應,拿起水碗朝後院那口井去了。
蝣人一輩子生在籠子裡,死在屠刀下,别說筷子,連碗都沒摸過幾次。阮玉山阻止林煙挑面給九十四,改讓小二送包子,這倒還算思慮得周全,否則真得了一碗面,九十四還得現學怎麼使筷子。
店裡的包子不便宜,但用的都是真材實料,前一晚現殺的羊,剁下羊前腿和腹肉鹵到早上,做飯的師傅天不亮就起來和面裝餡兒,蒸出來的包子皮薄餡大,油亮油亮的,肉汁浸透了包子皮,一口下去全是入了鹵味的羊肉。
九十四從碗裡拿起包子,先輕輕聞了聞,再小心地咬一口。
包子入口時他咀嚼的動作微微一頓,接着睫毛顫了顫,嚼得更慢更仔細了。
羊肉湯汁沾到他的嘴角,他不自覺便抿唇去舔。
一道毫不遮掩的視線始終明目張膽地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九十四舔過了嘴角的肉汁,忍無可忍,掀起眼皮對視過去——果然還是阮玉山。
阮玉山總用那樣赤/裸的目光盯着他,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會感到冒犯,也不在乎被他發現,就像看路上随手撿的貓兒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