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畢,他看似好心地指指老闆身後,提醒道:“你笸籮翻了。”
老闆回頭,一看還真是,笸籮翻在桌上,裡頭的布料連帶着針線大片被她的衣袖帶着,像打潑的水一樣落在地上。
那些布料翻起來,敞出上頭的刺繡,竟無一不是赤色的蓮花花瓣模樣。
阮玉山的視線在那些刺繡圖案上停留了一瞬,趁老闆回身收拾的當兒,大步一跨,走出門外,順帶将九十四一把扯走。
這一把險些将九十四摔個趔趄,即使如此,九十四踏出門前也不忘長臂一勾,把先前放在一邊的幾個羊肉包子捎走。
阮玉山信步在前,一邊去牽馬一邊乜斜着往後嘲諷:“你倒不忘本。”
隻知道吃。
九十四依舊是充耳不聞,不管聽不聽得懂,權當阮玉山的話是放屁,半點不往心裡去。
二人一人牽一匹馬,阮玉山在前,且行且深思,另一隻手拽着九十四的鍊子,思索的同時還能抽出空子時不時故作惡劣地把人往自己這邊扯一扯,隻要餘光瞧見九十四被他扯得偶爾搖晃,他就心情愉悅,仿佛是為了對其方才在換衣時的表現進行懲戒。
阮玉山的懲戒如同睡覺時小孩不停往枕頭上扔的石子兒,無傷大雅,卻足夠叫人心煩。
九十四最初被拽得幾度腳下不穩險些打滑,每每被阮玉山捉弄便橫眉瞪過去,次數多了他發覺這人是越給顔色越來勁,遂扭過頭,雖然心裡早想把阮玉山打個落花流水,表面依舊任阮玉山如何拉扯,都不理會,即便因此走得蹒跚搖晃,也決不賞對方半點眼神。
果不其然,多來幾次,阮玉山自覺無趣,便低着頭想事去了。
方才他同那衣棚老闆交談,對方聽聞他打探了慧相關,頗為意外,得知是他是了慧故友,更是萬分挽留,恰好阮玉山也有意留下,同老闆一商量,賃僦了對方空置的一棟房屋,原是老闆為兒子讀書時所蓋,如今孩子遠走他鄉,屋子也空了下來。裡頭東西一應俱全,就連冬天取暖的炭盆和柴火也不缺,還有幾件舊衣也随他們使。
這沒什麼奇怪,隻是老闆同他說話時,手中依舊飛針走線。作為人家吃飯的家夥什,幹得麻利也是自然,但阮玉山瞧見,那老闆在布料上繡上去的花紋,來來去去就那一個——總是赤色蓮花花瓣。
若說為圖方便,蓮花花紋比不過最普通的祥雲紋來得便利,若說為圖好看,這東西又未免太過單調。
況且大量又單一地在所有布料上刺同一個刺繡,怎麼看怎麼透露着詭異。
此外,也不知老闆是有心還是無意,提了兩遍叫他夜間關上門闩,敲門也最好别應。
阮玉山一面想着,一面把目光瞥向旁邊亦步亦趨跟着他的九十四,發現對方正望着遠處被地符劃起來的河面若有所思。
“在想什麼?”阮玉山翹起嘴角問,“想把我丢進去?”
九十四瞅了他一眼,暗暗震驚于自己的想法竟然被他如此輕松地一語道破,表面卻八風不動,回頭摸摸自己的馬,簡潔地用中土話回答道:“髒手。”
阮玉山早料到他不會好好說話,當即笑道:“什麼髒得過你的手?”
九十四說:“放你嘴裡攪一圈。”
他到底沒把中土話學到運用自如,成句的話脫口隻算得上清楚,不夠流利,語調也一馬平川,聽起來反倒很有些異域風味,因此羞辱人時暫時還做不到和阮玉山旗鼓相當。但勝在思維敏捷,阮玉山上半句說出口,他悶頭沉默,其實下半句如何罵人的話早就打好了腹稿。
阮玉山難得能找到一個跟他嗆嘴嗆得有來有回的,恰巧對方又長了副好皮囊,罵他那些話聽在耳朵裡簡直不痛不癢,甚至比不上九十四弄巧成拙的中土腔調來得有意思。
聽九十四無傷大雅地嗆他,阮玉山好似心裡有塊犯欠的皮正癢着就被人撓了兩下,頓時心情大為愉悅,于是看九十四更順眼了不少,連方才在衣棚的針鋒相對也抛諸腦後。
憑衣棚老闆指的位置,二人拌着嘴不知不覺到了村子。
方才若幹河邊小店并不屬于村落範圍,要進村還須得走一刻鐘的路。
沙佘關已是大祈東部地界,幽北的村莊分布與紅州是大相徑庭。紅州疆域遼闊平坦,村落的房屋大多散布雜亂,沒有具體的邊界,而幽北由于氣候嚴寒,崇山峻嶺中多有野獸出沒,一個區域的村民大都是團居生活,村莊邊界十分明顯。
現下站在村子外圍,阮玉山瞧着遍布周邊的那幾棵柳樹,總覺得不對。
民間種樹不說講究珍稀寶貴,但總還是追求美觀,高低看個景緻。在村子外邊種樹,即便退一步連景緻也不甚追求,但好歹也是有固定排列,規律分布,按照同等間隔栽種。
這幾棵柳樹,分布規律不論,位置間隔全無,硬說是野生野長的,也不像。
倒更排布得像某種陣法。
阮玉山自幼雖性情頑劣,但讀書練功是一樣不落,不說神機妙算,但也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世間玄術功法凡是他見過便都修過。若有奇形怪狀連他都沒見過的,這不該生在這飛不出金鳳凰的荒郊野林。
這柳樹再怎麼詭谲,左不過是些邪魔歪道的手段,他既見了,留個心眼随機應變也足夠解決。
想到這裡,阮玉山也不猶豫,拉着九十四就進了村。
村子裡每戶人家的位置坐落有序,屋子并不難找,不多時二人便到了。
賃僦的屋子果然如對方所言,瓦屋前頭有一方小院,院裡水缸柴房連同儲菜的地窖皆是滿滿當當,可見那老闆平日定是個勤勞人家。
屋子裡陳設簡便,隻有一張矮榻用于休憩,矮榻對面設一方小桌,想來就是那老闆的孩子讀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