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認為阮玉山太過小氣。
自己不過是略施小計企圖跟對方換取人身自由,并非真想叫阮玉山去死——阮玉山能死當然最好,但至少還是等他解除了刺青血契之後。
退一步講,阮玉山又是當衆扒他的衣服又是給他刺刺青,他也沒叫阮玉山道歉。
這會子想知道點新鮮東西還得先請了罪才能聽。
這事兒做得還不如他一個蝣人坦蕩。
他将靠向阮玉山的上半身坐回去,眉頭一皺,咬着牙低頭嘀咕:“小人。”
阮玉山:?
他指着自己,莫名其妙到心裡發笑:“我?”
他覺得自己簡直冤枉得可憐了。
九十四今夜一個石子兒險些要了兩個人的命,他不過是想要個道歉,怎麼就成了小人?
不過九十四愠怒的樣子很合他的眼。
是幾時起這個蝣人敢接二連三對着他發脾氣了?
阮玉山不慌不忙地反問:“我是小人,那你是什麼?”
九十四擡起下巴,展開眉頭,清亮的月光照在他略微挂彩的臉上,肉眼找不到一絲皮膚的紋路,使他看起來像一尊沾了灰的白瓷:“君子。”
阮玉山嗤了一聲,表示不屑。
接着他又覺得不對勁,九十四一個蝣人,還知道什麼是君子,什麼是小人?
于是他問:“為什麼?”
九十四也果斷拿喬,不告訴他原因,隻說:“道歉。”
阮玉山笑了。
北方的秋天到了夜晚便十分寒冷,他腿部和腰腹的傷口不過談幾句天的功夫便慢慢凝固。
阮玉山動了動,把兩處傷口崩開,鮮血繼續從傷口裡流出來,浸透了層層衣料,開始滴落到地上。
他的身體周圍慢慢散發出淡淡的血腥氣。
數丈開外的叢林後,終于閃過一抹白色的影子。
他學九十四的動作,撿起一塊石頭扔過去,不痛不癢地砸到九十四的鞋子上:“還聽嗎?”
鞋面落下一塊小小的污點,九十四想擦擦自己的鞋,一伸手發現手比鞋還髒,便作罷了,隻看着阮玉山,示意對方接着說。
“那羅迦這東西,前身還是佛國之主時,打出生起便是滿頭白發。”阮玉山挪到九十四的旁邊,漫不經心地拿出解磁石,打開了九十四的鎖鍊,“因此淪落為畜生後,每一群那羅迦裡,都會誕生一頭,從耳後到尾巴,後背上長白毛的同類。”
他擡手比了一根手指:“每一群裡隻有一頭,從出世起,就是它們的首領。”
九十對着自己解開了鐐铐的手腕,略感意外。
他沒想到自己的手铐得以解開是在這種境況下。
“玄境不夠高的人血引不來領頭的那羅迦。”阮玉山面色如常,扶着旁邊的樹木起身,問九十四最後一個問題,“你可知這東西最薄弱的地方是何處?”
九十四沉思片刻:“心髒?”
那羅迦的肉身不死不滅,它們心髒最為薄弱的原因與尋常生靈并不相同。
前身為王時,作為佛國的暴君,那羅迦被母親與西方諸神聯手誅殺。母親的那一劍正好從他的後背刺穿心髒,這是導緻那羅迦死亡的緻命一擊。
當他的魂靈散落到娑婆世界淪落為野獸後,心髒後方的背部皮毛是那羅迦唯一柔軟的地方,那是前世母親在他身上留下的最後的痕迹。
那羅迦是肉身永生的惡犬,舉凡出沒,必定成群結伴,若是遇到了,要想活命,就得找準它們的頭領,趁其不備從後背一把攻其心髒。
雖然死不成,但也夠被刺中的那羅迦緩一陣子。
頭領受傷,其他那羅迦便不敢輕舉妄動。
隻是要從一堆那羅迦中引出它們的頭領很難,肉/體凡胎,要在一群那羅迦眼皮子底下攻擊頭領的心髒更是難上加難。
但九十四可以成為例外。
阮玉山一腳将自己的木槍骨碌碌踢到九十四手邊:“身上流着那羅迦的血,會被它們當作同類。”
他的傷口流血流得足夠多了,多到周身血腥氣飄出了很遠,阮玉山甚至能聞到蟄伏在暗中的那些那羅迦哈喇子的氣味。
“拿槍。”阮玉山抄着胳膊,垂眼看着九十四,“你不是很想試試?”
九十四側頭,靜靜瞧看對這根細細的槍杆,槍頭處被阮玉山雕刻出的符文依舊泛着血光。
他一把攥到手裡。
拇指指節契到槍杆中間的凹陷處,有凝固的血迹,那是阮玉山拿槍的位置。
他明白阮玉山要他做什麼。
當九十四握住槍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阮玉山提醒道:“不想死的話,跑快點。”
說完便轉身,頭也不回地朝林子深處奔去。
十數隻隐匿在暗處的那羅迦一躍而起,發出沖天的呼聲,在這個寂靜又詭谲的長夜響徹四方,足以使方圓十裡所有生靈毛骨悚然。
在獸群的最後方,一頭通體雪白的那羅迦慢慢踱步而出。
這隻那羅迦同阮玉山先前告訴九十四的獸群首領長得并不一樣,它渾身看不見一絲黑色的雜毛,足足有半人來高,平地行走時健壯的脊背緩慢起伏,威風凜凜。
這頭眼神十分的從容鎮靜,生得是背寬腿長,爪子起碼有三尺來厚,兩個耳朵更是直逼九十四的腰部。
前邊那群那羅迦的體型同它比起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現下時機來不及讓九十四細想,眼前的野獸朝阮玉山奔去的方向定住視線,霎時間便飛躍而起,似疾風般席卷而去。
九十四拔腿就追。
蝣人生在饕餮谷,吃不飽穿不暖,幹什麼都不行,唯獨兩條腿跑起來健步如飛。
林子裡的那羅迦在前頭追捕阮玉山,九十四宛如一頭獵豹緊随其後窮追猛趕。
一人一獸,像兩道迅猛移動的閃電,穿過無數頭被甩下的那羅迦,連叫嚣的風聲都慢它們半步。
阮玉山放了一路的血,跑得整個喉嚨和口腔滿是鐵鏽氣,汗水打濕他的頭發和衣襟,浸泡着他的傷口,身後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天然兇獸的殺意步步直逼他的後腦勺。
直到一道渾厚的吟嘯聲傳來過後,他被一隻重似千鈞的獸掌拍倒在地。
阮玉山沒時間喊痛,當即一個翻身滾到一側,仰面看向朝自己撲來的那羅迦時,神色亦是一震。
渾身全白的那羅迦!
天下諸獸,遍布娑婆獨此一頭。
所過之處,凡有那羅迦無不聽其号令。
難怪這地兒的妖物聽到點風吹草動跑得跟撞鬼一樣。
那羅迦可比鬼駭人得多。
阮玉山已退無可退。
他皺着眉頭長呼了一口氣,感覺今兒是閻王拿着雷公錘敲門索命來了。
阮玉山一不做二不休,左右生死隻能看天,幹脆卯足了全身力氣,集中渾身骨珠的玄氣于雙臂,交叉擋在頭頂,準備硬生生接下那羅迦撲過來的一爪。
對面的那羅迦騰空而起,離他不過半丈遠,隻要落地,一隻獸掌就能拍碎他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