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再次從陶桶裡探出身體,在自己的衣服間翻翻找找,竟然找出一個小小的袋子。
他從袋子裡拿出指甲蓋大小的一個圓盒和一根繡花針,打開盒子是壓得緊實的墨粉。
九十四把繡花針穿線的那一頭拿在手裡,蘸了墨粉以後在浴桶裡轉過身。
他彎曲的發尾因此從阮玉山掌心滑落,阮玉山看見九十四迎着窗格外明亮的月光對自己仰起臉,眼珠外一圈淺淡的藍色使他的面容看起來像剛剛出水的河妖。
九十四将手中的針和書卷殘頁遞給阮玉山,幹脆利落地要求道:“你再寫一次。”
阮玉山可不會輕易被美色迷了心智。
“叫我君子。”阮玉山的态度高高在上,“承認你是小人,我就寫給你看。”
九十四有點想不過。
他覺得自己可以被稱作一個小人,畢竟他确實總是對着阮玉山斤斤計較,可阮玉山怎麼能算個君子?
他要是承認阮玉山是君子了,就顯得他更小人了。
他也不知道一個小人對着另一個小人斤斤計較還算不算小人,于是九十四幹脆隻承認一半:“我是小人。”
他把紙和針往阮玉山手裡塞:“你寫吧。”
九十四認為自己的處理非常得體,甚至都有點慷概大方了。
畢竟承認自己是小人,就囊括了承認阮玉山是君子的行為。
阮玉山諷笑一聲。
打量他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九十四那個眼神,明目張膽地就是在說,即便自己是個小人,那也比同為小人的阮玉山高尚許多。
下邊九十四聽見他笑,也警惕地盯了他一眼。
好像在告訴他: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麼。
兩個人彼此心照不宣,阮玉山懶得拆穿九十四,畢竟讓這個人親口說出自己是個小人已是不易;九十四也懶得跟阮玉山計較眼前得失,畢竟讀書認字是第一要緊事。
他們暗裡較勁,九十四認為隻要學會了這個字,自己怎麼都不虧。
随後他眼睜睜看着阮玉山筆走龍蛇,一個眨眼的功夫寫完了一個字。
九十四:“……”
——阮府有專門給公子哥兒們請的教書先生,也有自小教阮玉山練字的書法先生。
名門世家出來的公子小姐,寫字各有各的筆鋒,九十四這種連啟蒙都比不過阮府三歲小孩的學生,根本看不清阮玉山寫的是什麼。
他又一次皺起了眉毛,眼色微愠地看向上方的阮玉山。
阮玉山挑眉,心情大好。
他發現九十四這人很有意思,一生氣就把自己眉毛壓得低低地擡眼瞪他,仿佛下一刻就要跳起來撓他一下子。
“再說一遍。”他因為心情愉悅,看着九十四隐而不發的神色也含笑,“說你是小人,我就寫給你看。”
“我是小人。”九十四别開臉,語氣冷冷淡淡,聽不出一絲感情,是把脾氣也丢了,面子也扔了,為了一個字,阮玉山說什麼他做什麼。
“你再寫一遍。”他又轉過來,眼神沉靜,但絲毫不掩飾自己那股想要起身跟阮玉山打一架的想法,拉着個臉命令道,“慢慢寫。”
這話說得很有威脅的意思。
并且九十四确實準備阮玉山再犯一次欠就起來給他一拳。
阮玉山心滿意足。
并且很想在九十四臭得能擰出水的臉上摸一把。
不過為了今晚彼此安穩睡覺,他暫時克制了這個念頭,決定以後再尋機會。
多摸幾把。
待他寫完字落完筆,九十四就把他手裡的針和紙拿過去,蘸了墨粉,憑記憶将他寫的“戚”字來來回回臨摹了數十遍。
正事兒上阮玉山并不做為難九十四的行為,他難得耐心地俯身湊在九十四旁邊,看着九十四手生地學着那些橫平豎直的筆觸,寫到錯處,他便出言指點,九十四改過,又一筆一劃慢慢重寫。
兩個人在燈下相安無事地度過片刻時光,九十四沒意識地打了個冷戰,阮玉山一瞥水面,說道:“水涼了,出來。”
九十四先放好墨粉和書卷,再從桶裡起身,接過阮玉山遞來的澡巾擦幹了身體,剛要邁出去一腳踩到地上,就被阮玉山一眼瞅着。
這個蝣人在努力地讓自己像普通人一樣入世,可身體跟不上靈魂,難免擺脫不了一些微小的獸性。
比如要踏進床被的腳不記得穿鞋,赤着從桶裡出來便要下地。
“腳不要踩地。”阮玉山眼見他立刻就要踩下去,語氣便不自覺嚴厲了些,“——會髒被子。”
蝣人的感知天然靈敏,在阮玉山的話脫口那一刹,縱使腳底離地面不過毫厘,九十四也把腿也穩穩地懸在了那裡。
由于以前從沒睡過被子的緣故,九十四自然意識不到自己的腳踩上地面會弄髒床被。他聽到阮玉山的話先是有一瞬的呆愣,察覺過後便生出一絲無措。
屋子裡莫名生出一陣短暫的寂靜。
阮玉山凝目盯着九十四。
他對九十四同他橫眉冷對或者怒目而視的模樣很感興趣,但他并不喜歡看到這個人失措的樣子——還是因為這種人人都會的無關緊要的小事。
像看見一條無孔不入的竹葉青被打了七寸拔了毒牙,九十四能對着他的羞辱和挑釁報以百折不撓的回擊,現下卻因為一床被子,把一隻腳懸在地面上,一動不敢動,前後失據了。
阮玉山無聲地走過去,将一個木凳收拾出來,放在九十四腳邊,低聲道:“踩過去,坐到桌上。”
九十四得到命令,異常聽話地照做。
挪了位置,他還是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
他過于敬重地上那床幹淨的棉被,像敬重自己新的人生,由于太過陌生,毫無經驗,便一時方寸大亂。
因此九十四隻能看着阮玉山,好似指望阮玉山開口,告訴他下一步該怎麼做。
可是阮玉山什麼話都沒有再說,像在因為九十四面對一床被子的考驗表現得無力回擊而不快。
櫃子裡有幹爽的棉帕,他取了,走過來,一言不發地彎下腰,擡起九十四的腳,一點一點地擦幹。
九十四看見阮玉山躬身下去的脊背,感覺到對方寬大的手掌隔着一層棉布摩擦過他的雙腳。
阮玉山的手是熱的,他的腳原本涼了,此刻似乎又回溫了些。
“以後要這麼做。”阮玉山的嗓音低沉沉的,透過背影傳到九十四的耳朵裡,“學會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