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捧着他的腦袋,定定低眼注視他。
下一瞬,突然把水珠彈到九十四的眼睛裡,逼得九十四眨眼躲開。
“不害臊。”他一邊拿皂角給九十四洗頭發一邊說。
“什麼是害臊?”
九十四第一次聽到這詞兒,躲開了水珠,不再仰起臉,而是把頭微微側向後方,問阮玉山問題時睫毛就微微地扇動,一副等待回答的神色。
阮玉山睨着他,忽起了促狹的心思。
“就是笨。”他說完這話,難以自控地勾起唇角,壓了壓聲音,免得對方發現他話裡的笑意,“說你不害臊,是誇你聰明。”
九十四維持着側頭的姿勢想了會兒,估摸着沒從阮玉山的解釋裡找出不對勁,勉強信了,又問:“怎麼寫?”
阮玉山擺起架子:“我可沒義務教你。”
九十四不吭聲。
他不明白義務又是什麼意思。
不過這句話他聽懂了,阮玉山的意思是不想教他。
這要是換了常人也就罷了,兩個人鬥嘴,這一場你勝,那一場他勝,再一場打個平局,都是常有的事兒,偏偏九十四是個在外人那兒吃了一口癟,就一定要出一口氣的人,而阮玉山在他那兒顯然還是個外得不能再外的非我族類。
因此他一連身從浴桶裡坐起來,順帶着烏濃的長發掀起一把水簾,滴滴答答地淋在阮玉山手上。
屋子小,浴桶旁邊就是九十四放衣裳的凳子,凳子旁邊又是九十四睡覺的地鋪。
他從陶桶裡探出半個身子,把自己疊好的衣裳小心翼翼翻開,翻到衣兜,從裡頭拿出那疊熟悉的書卷殘頁,再往後一靠,語氣輕描淡寫,帶着點蔑視的傲氣,頭也不回地吩咐阮玉山:“你接着洗。”
然後就認認真真翻閱那堆破爛看起書來。
頗有一副從阮玉山嘴裡問不到也總能在書上翻到的架勢。
阮玉山嘲諷地笑了一下,甚至有點分不清是笑九十四還是笑自己。
九十四對他這個洗頭工的身份十分尊重,既然要他低微地伺候自己洗頭發,就堅決不把他當高貴的老爺來看,對着他呼來喝去,相當得心應手,仿佛已成了這一方天地裡的皇帝。
他捧起九十四的腦袋,一點一點用五指往後順九十四的頭發,一時興起,還不忘抑揚頓挫地彎腰配合:“遵——旨。”
九十四聽不懂這種畢恭畢敬的嘲諷,也不明白這個詞本義帶着點冒犯天威的恭維,他隻是認為阮玉山很莫名其妙,總是時不時從嘴裡冒出些不着四六的話,于是當作沒聽到,根本不搭理。
阮玉山是站在後邊給九十四洗的頭發,雙手往下一夠,兩腿中間正好是九十四坐起來的高度,兩個人這樣的姿勢洗頭發很合适,幹什麼都合适。
他眼睛随便一掃就看見九十四手裡捧着的殘頁,興許是年生久了,殘頁上邊許多印字都已脫墨,十個字有八個都是模糊不清或者直接空缺的。
比方那一句,前一半印得方方正正——君子坦蕩蕩。
到了後半句,印墨留下的,就隻剩“小人”二字了。
也不知是誰,為了這話能讓人看得完整,硬是用鬼爬般的筆迹模仿着印字把後半句補充好,可礙于文學造詣有限,補的内容跟原文差到了爪窪國去。
阮玉山定睛一看,就瞧見整句話寫的是:君子坦蕩蕩,小人常生氣。
這話讓他第一次露出了五味雜陳的表情。
尤其是想起一個時辰前的林子裡,九十四咬牙切齒罵他是小人的樣子時。
他忍不住問:“這些東西都是誰給你的?”
談起讀書九十四便很有跟人交流的欲望,因此方才阮玉山那副拿腔作勢不教他中土字的态度他也不計較了,回答道:“馴監。”
饕餮谷的蝣人都不愛看書,九十四每每抓着百十八跟自己一塊兒看這些東西時,不到片刻功夫百十八就能窩在籠子裡睡得不知東南西北。
這不怪他的族人,他們每天光是活着都精疲力盡,衣食尚不能保全,讀書不過是在自己的黃泉路上種花罷了。
九十四自然也不覺得自己因為讀書就比他們高貴,他隻是抱着一點渺茫的希望,日複一日地假想着,萬一自己以後有機會得到自由,知道解救蝣族詛咒的辦法呢?
——萬一呢?
馴監說現在外頭的人都說中土話,寫中土字。有朝一日他出去了,卻說不得蝣語,隻能像個天聾地啞,一字不識,在天下寸步難行,又何談去尋找解救蝣族的辦法?到那時再去讀書識字,豈不是晚了。
他靠着這點微茫的幻想,拿錢打通馴監,讓他們多多帶自己上鬥場。
上了鬥場就能撿錢,撿到更多的錢,再上貢似的送到馴監的手裡,拜托他們到外面給他買書——什麼書都可以,新書舊書,爛書好書,隻剩一頁半頁的書,隻要是書就行,有字就行,他來者不拒。
馴監們總是拿最多的價錢給他買最破爛的書,日子久了,他們想出一個辦法:去書攤上買下最便宜的一本舊書,九十四每給一次錢,他們就撕下一角拿給他,一本萬利,書上的殘頁足夠應付到這個蝣人死去。
九十四對此當然清楚,不過沒關系。
生來低人一等,想要改命向上爬當然得付出非比尋常的代價。
他們要的是錢,他要逆的是天。
九十四跟馴監所求不同,故而在鬥獸場存下的那些金銀總是被他痛快地送進馴監的口袋。
他朝若能自由,往日所有的買賣都不值一提。
好在市面上最便宜的舊書永遠是兒童丢棄的學堂課本,這正是九十四所需要的東西。
會在饕餮谷做馴監的,不管平日多作威作福,九成以上都是奴籍。
是奴隸,便更有九成不會看書識字。
九十四花了不少的錢托馴監在谷裡找到一個勉強認字的三等下人,是一個平日灑掃藏書閣的老頭子。
他用錢買通了老頭,在每月休息不用出工的晚上,同他對一遍殘頁上的詞句,不須像谷裡小姐公子們的那些教書先生一樣引經據典,隻用那些字告訴他怎麼讀,怎麼個順序寫,是個什麼意思,九十四就很知足。
老頭子本身也是個半壺水,興許半壺都沒有,隻有個兩滴。一頁書上的十個字他隻能認得五個——每個字都認一半。
兩個人就這麼錯教錯學,直到被阮玉山發現不對勁的這天。
“君子大人,”他指着九十四書卷上的句子提醒道,“小人,不是這個意思。”
九十四對他自謙的稱呼接受良好,行雲流水地接話:“那你是什麼意思?”
阮玉山:“……”
阮玉山不争口舌之快,伸出右手食指,不客氣的開始在九十四腦袋上寫字。
“小人,常戚戚。”他一邊念一邊寫,寫到“戚”字時便感覺九十四看書的動作停下了,正專注感受他在他頭頂寫字的痕迹。
“戚,是這個戚。”阮玉山把這字在九十四頭頂寫了兩遍,同時報複性地用一根手指頭将九十四的頭發攪得一團糟,“怨天怨地,斤斤計較的意思——你的書,是錯的。”
九十四不說話了。
在念書識字這件事情上,阮玉山和在藏書閣掃地老頭子相比,前者一定是對的。
他這回慢慢地從浴桶裡坐起,宛如瀑布的長發也跟着在阮玉山手中滑過,最後留下一把卷曲的發尾在阮玉山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