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秋,這片林子裡的毛竹也長得金燦燦的。
竹子握在手裡粗細适中,長得又長,削下來也尖,就是輕了些,除此之外跟阮玉山的木槍都差不多,正好給他練練手。
九十四老大爺似的背着手,繞着每根竹子看了看,再摸一摸,接着握一握,最後搖一搖,找到根稱心如意的,便開始想法子給砍下來。
一握粗的毛竹顯然不适合再用石子磨斷,那得磨到猴年馬月去。
九十四摸着頭頂在周圍又轉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可以使用的工具,便抓着竹子犯愁要不要回去在屋子裡找找。
他不想回去。
回去就要被阮玉山抓着盤問找工具做什麼,交代了一件就要交代第二件,說完砍竹子就得告訴阮玉山自己要練槍,他煩得很。想起阮玉山那張看似英俊實則混蛋的臉和那雙時刻在審視人的丹鳳眼就煩。
九十四煩得五指緊緊攥住竹竿,全然沒聽見竹子身上發出的細微的破裂聲。
可是不回去也沒辦法,九十四愁了一會兒,歎一口氣,準備調頭往家走。
哪曉得調頭的時候手上沒收勁兒,五指還用力抓着竹子,往前一走,胳膊帶着勁兒,硬生生把竹子從根上扯斷了。
九十四懵頭懵腦地回過頭,反應過來自己這是把竹子徒手掰下來了。
他望着竹子被掰下那處的缺口,又瞧瞧竹子尖兒,嫌這竹子太長,找了個合适的位置,又把竹子尖兒連着下邊一部分給掰斷。
這下握着趁手了。
就是不像杆槍,像根棍兒。
九十四沒所謂。管他是槍還是棍兒,能打就行。
他沒在書上見過任何一招半式的武術,隻能跟着記憶裡阮玉山使槍的樣子照葫蘆畫瓢地模仿。
九十四先把這根竹棍丢在腳邊,随後學着阮玉山前一晚的動作一腳刹過去,腳尖踩住竹竿的低端,同時足尖使力,把竹竿用腳往空中一撬。
“唰唰唰——!”
整根竹竿跟點了火的炮仗似的往空中直挺挺連轉幾個大圈,兩頭尖端在揮動時發出非常快速和淩厲的破空聲,到達極高的半空後便朝九十四身後劃去。
哪曉得九十四腳下使力太大,竹竿飛得太快太高,往後劃落更是飛出了不短的距離。
九十四見機轉頭,一躍而起,後背與腰腹一鼓作氣,往後旋出一個空翻,再扭身向前,伸手自空中奪過竹竿,将竹竿朝左右挽出各一個花影,随後反手将其刺向地面。
竹尖沾打過土地,他如蜻蜓點水般借力翻身,屈膝再度自空中旋身翻轉後,胳膊收力,将竹竿往前挽回,杵在地面半跪着落地了。
這一套連招他做得如遊魚入水,沒了數十斤的鐐铐做累贅,即便不催動任何玄力,也能做到身輕如燕,無師自通。
九十四撐着竹竿站起來,又将它自下而上挽了一圈,看着這根半黃不翠的毛竹,頗為滿意。
這是他第一次嘗試在阮玉山那裡偷師,雖然隻偷到點皮毛,不過他現在已是頭腦發熱,渾身血液沸騰起來,止不住地興奮——雖然在外人眼中他此刻隻是面無表情地對着一根竹子發呆而已。
九十四這号人,表面看着越是發呆,腦子裡憋的就越是大事兒。
他沉下一口氣,閉了閉眼,試着去感受後背那顆骨珠源源不斷散發到身體裡的玄氣。
接着,他握住竹竿的其中四指展開又合上,一股從未體驗過的充沛力量從身體蔓延到四肢百骸,九十四幾乎感到自己的指尖都盈滿了難以言喻的中氣,似乎很快就要沖破身體爆發出來。
他的右臂像柳枝一樣憑借記憶複刻阮玉山舞槍的招式揮動着。
槍要使兩手,他隻用一手。竹身揮過身前時,他便跨腿下腰,與地面齊平;竹竿舉國頭頂時,他便挽手挑動,臂若無骨,躬身而下,将竹子從頭頂轉至後背,再看看擦着自己勁瘦的腰身回到身前。
九十四玩竹子玩到了興頭上,學着今早看見阮玉山舞的最後一招,兩手握住竹身中部,往上一抛,趁竹子直線朝下橫向回落時,蜷身上跳翻至竹尾,掌心朝下握住竹竿一端,再用小臂發力,将竹子整根直挺挺地順着肘部朝後方射出去,接着自己幾個後翻半空攔截再将其接住。
哪曉得倒數第二步時他預估錯了自己的力道,竹子噌地一下擦過他擡起來的小臂飛向後方,眨眼便刺出一丈,且絲毫沒有停落的趨勢。
眼看就要射出竹林,九十四一個箭步沖出去,野豹似的追到竹竿前頭,眼睜睜看着刺向自己面中的竹尖,二話不說便舉起雙手合掌将其夾住,意圖阻止竹竿繼續前進。
誰知這竹竿帶着無比巨大的沖力,非但并沒能被九十四攔截,反倒逼得他連連後退,直退到一塊土坡前,他用一隻腳朝後抵住土坡,才暫時沒讓竹尖刺出去。
他的玄氣太強了。
九十四到底是剛剛解脫束縛,完全沒學會合理調用自己周身玄氣,眼下親手打出去的武器,在出招時灌滿他的玄力,收招時卻無法阻擋了。
竹尖又朝他的面門進了一寸,粗糙的毛竹表面帶些許着堅硬的竹刺,竹尖前進一寸,竹刺便刺入九十四的掌心一分。
熱淋林的鮮血漸漸順着他的掌心流到竹竿,再從竹竿滴落而下。
下一刻,竹竿尾部由于承載不住兩股對沖的力量而漸次爆開成一片一片的篾條,九十四一咬牙,别開身子,忽的松手,電光石火間後退兩步,朝竹竿側前方的楊樹跑去,即将到達樹下時飛快蹬不上樹,再仰後翻身,借力踢向恰好飛到他身前的竹竿,一腳将其踹到對面的木林。
竹子頭尾撞到并排的兩棵楊樹,整根竹子碎裂爆開,零零散散地落到地上。
九十四松了口氣,兩隻掌心這時才傳來火辣辣的疼痛感。
他擡起手掌,發現竹條上的硬刺在他剛才松手時被順帶拔了下來,一直紮在他手掌上。
昨夜割血給阮玉山做交易的傷口剛剛愈合,這會兒又加深了一道口子。
他悶不做聲地一根一根把那些倒刺從肉裡拔出來,才拔完一半,突然聽見轟隆兩聲——
對面被一腳踢過去的竹子撞上的那兩棵樹,倒了。
就像此刻在院子裡剛被劈好丢進土竈燒水的木柴。
阮玉山穿着常服,兩手袖子挽到小臂,正給竈下添柴準備做飯。
院子的地窖裡什麼都有,原本是衣棚老闆為過冬儲存的糧食,最多的就是白菜。
肉也有些,但不算多,由于阮玉山給的銀子很夠,那肉便随便他們吃了。
他正微微彎腰,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撐在竈台邊上,盯着鍋裡似開不開的水思考要不要再加點柴,便感應到了九十四的出現。
果不其然,一擡頭,遠遠的瞧見九十四悶頭朝院裡走來,邊走還時不時往回看兩眼。
阮玉山跟着九十四往遠了看,發現九十四後頭還有倆看起來像村裡人的山戶。
三個人之間氣氛很微妙,九十四沉默得像犯事兒的,那倆眉眼間的惱怒像是來讨債的。
他再把目光放回九十四身上,發現這人兩隻手血糊刺啦的紅得像兩塊雲腿——還是隻有骨頭沒有肉那種。
阮玉山站直了身子,捏着蒲扇背起手,默不作聲等着九十四走到自己跟前來。
兩個山戶雖神情不忿,不過還算講禮,跟着九十四到了院門外就停了,像是等九十四拿什麼東西。
阮玉山越看越來興趣,他還是第一次見九十四臉上出現這種吃了十天腌鹹菜一般難看又摻着點老實巴交的臉色。
最重要的是,九十四顯然是沖着他走過來的。
他靜靜等着九十四走到自己跟前,低垂着眼看九十四黑漆漆不肯擡起來的頭頂。
再不想擡也得擡,債主在院子外等着呢。
九十四也明白這道理,所以悶了半晌,擡頭瞅了阮玉山一眼。
這一眼剛好對上阮玉山滿臉看好戲的神色,于是乎九十四五味雜陳的眼神又添了層陰沉沉的冷意,似乎對接下來要做的事感到很不情願。
他再次把頭悶下去,琢磨半天,又回頭看看守在院子外那倆人,像是實在找不到别的法子了,一鼓作氣,愣頭青似的直截了當跟阮玉山伸出血淋淋的一隻手。
就是開口時聲音小了些,完全不比之前那般有底氣:
“借我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