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拿鼻子輕蔑地哼了一聲,也不說好與不好,隻把手裡的畫往九十四懷中一扔,勉為其難地出去幫九十四看看席蓮生送什麼來了。
打發來送東西的是學堂裡的學生,阮玉山過目不忘,上午在學堂門外的人堆裡見過,下午再看就有了印象。
唯一沒印象的是席蓮生,他從沒正眼看過對方,因此完全不知道人家還是個什麼長相。
來的小孩子四五歲,頭頂剛過阮玉山的小腿,穿一身一看就是家裡人縫制的百家衣,背個小布兜,瞧模樣是才放學,手裡還抱着一捆沒用過的宣紙,笑嘻嘻地說夫子讓他給九十四哥哥送練字的筆墨來了。
阮玉山這會兒可不想見誰笑。
他抱着胳膊,一言不發地睥睨着腳邊豆丁大的小孩兒。小孩兒先還沒覺出什麼,被看久了,老覺得頭皮寒沁沁的,是笑也不敢笑了,話也不敢說了,抱着宣紙退了兩步,癟着嘴巴差點就要吓哭。
阮玉山看他要哭,才慢慢彎腰,大手一抓,慢悠悠拿走人家懷裡的紙筆,笑道:“謝謝——回去吧。”
小孩子忙不疊轉身要跑。
阮玉山漫不經心伸出腳尖。
啪嗒!
孩子在地上摔了一跤。
興許是恐懼戰勝了委屈,小孩兒硬生生憋着眼淚沒哭,利利索索地拍拍膝蓋爬起來,隻想快點離開。
阮玉山低下頭,把腳邊一顆石子兒往對方面前一踹。
啪嗒!
小孩兒又拌了個狗吃屎。
這下小孩兒憋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哭起來。
阮玉山抱着紙筆走過去,萬分輕柔地把人從地上扶起,給人又是拍屁股又是拍膝蓋,趁人小孩兒不注意還往人背的小布兜裡塞了片金葉子,溫聲哄道:“這地方好可怕,是不是?”
小孩兒一邊哇哇大哭一邊點頭。
阮玉山耐心給人擦眼淚鼻涕,接着說:“下次再也不來了,好不好?”
小孩兒抽抽嗒嗒地繼續點頭。
阮玉山哈哈笑了兩聲,拍馬似的一拍小孩兒屁股:“走吧!”
小孩終于得以逃離了。
九十四倚在門邊,親眼看着阮玉山把那團模糊不清的人形肉影絆倒兩次,又扶起來和聲細語哄了幾句,最後詭計得逞,讓人離開。
其實不管阮玉山絆不絆,那都是一團在地面蠕動行走的肉泥,即便磕到了石子,也無關痛癢。
阮玉山還算有點良心,捉弄了人家知道塞點金葉子補償。
九十四覺得如果這樣就能得到一片金葉子的話,那阮玉山也可以絆他兩下,就當他還債了。
不過阮玉山陰晴不定,這脾氣在面對他時尤甚,折磨别人隻要一倍的力氣,阮玉山會在他身上花上十倍。九十四對被阮玉山絆兩下就抵債的設想并不抱希望。
看完院子裡的一切,他回到桌邊坐下。
此時阮玉山剛好目送小孩兒離去,轉身朝向屋子,隻捕捉到九十四一抹翩飛的衣角。
他原封不動地拿着席蓮生送的一應紙筆走回屋子,正巧撞見九十四在給自己的右手重新包紮。
阮玉山午後為他撕扯下來的天絲絨錦披風九十四沒丢,隻是在學堂為了方便寫字拆下來,把包住手指的那兩根幹淨的錦帶揣進了袖袋裡。這會兒當着阮玉山的面一聲不吭地坐在桌前自覺給包紮回去,倒是讓阮玉山原本不太好看的臉色稍霁了些。
九十四其實很想擡頭看看席蓮生送來的紙筆是什麼樣,更想立刻拿到桌邊寫他個百八十字痛快痛快——他第一次有機會擁有自己的宣紙和毛筆,迫切得指尖都在發抖。
不過此刻有更緊迫的事。
他給自己的傷口纏好了錦帶,卻像是不會系,兩端袋子孤零零地垂在空中。
九十四把手伸向阮玉山,又給人安排起活兒來:“你給我系。”
阮玉山拿着厚厚一卷宣紙,負手站在九十四面前,後背把門框外的夕陽擋了個全,整個人的影子籠罩着九十四,雖然背着光,可語氣聽起來似乎又比方才好了兩分:“怎麼,不先看看夫子送你的紙筆?”
九十四沒說話,收回手,自顧自地對着右手沒系上的錦帶搗鼓。
阮玉山哂笑,心裡很看不上九十四這些欲擒故縱的把戲。
雖然看不起,他還是走到九十四跟前,放好紙卷,彎腰下去抓住九十四的右手,正要給人包紮,忽的皺眉:“為何不像我之前的包法?”
午時他裁碎了自己的披風,把九十四整個右手包得密不透風,九十四嫌那包法麻煩,自己也行動不便,這會子就隻用了一條錦帶,在傷口處包了一圈,沒裹其他地方。
當然,還因為待會兒想練字。
不過說肯定不能在阮玉山面前這麼說。他腦子一轉,拿出剩的那根錦帶,在自己手腕纏了兩圈:“多的纏手上,好看。”
阮玉山盯住他,盯了半晌,揚唇問:“什麼好看?”
九十四面不改色心不跳:“帶子好看。”
阮玉山不屑一笑,似乎看穿了九十四的心思。
但神色大好。
他給九十四纏完了傷口處的錦帶,還順便給九十四手腕的錦帶打了個非常秀麗的結。打完以後拎着九十四的胳膊看了看,覺着這個打扮确實不錯。
九十四跟個木偶似的,随便他怎麼拎怎麼擺,都安靜坐着不吭聲,等阮玉山欣賞他的手腕欣賞夠了,他再圖窮匕見:“我要練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