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的眼神冷下來。
九十四望着他,堅持道:“我要練字。”
阮玉山知道擰不過,他乏味地放下九十四的胳膊,不鹹不淡地說:“要練就練,我管不着你。”
九十四行雲流水地抓起桌上的卷紙往書桌那邊走去。
阮玉山冷眼乜斜着,看九十四小心翼翼攤開紙卷,從紙卷裡拿出過好的筆墨和硯台,然後就茫然地一手磨條一手硯台,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麼。
阮玉山冷冰冰地提醒:“加水,研磨。”
他指向自己先前用的硯台:“或者用那個。”
九十四看了看他的硯台,還是想自己研一次磨。
阮玉山的嘴角又耷下去一點。
等九十四從外邊接了水回來,卻看見阮玉山用鎮尺鎮好了宣紙,背着個手在他書桌邊上轉悠,一副勢必要看看他能寫出個什麼墨寶的架勢。
他拿小碗端着水進來,阮玉山一瞅他兩隻濕漉漉的手就問:“又偷喝?”
——九十四還沒改掉在饕餮谷的習慣,見到幹淨的水總忍不住先捧起來喝一口。
水是很珍貴的東西,對蝣人而言總該先拿來果腹,先保證了生存,再考慮其他。
“沒有偷。”九十四回答完阮玉山的話,捧着碗往硯台上倒水,每倒一點,就停下來看阮玉山。
阮玉山說:“夠了。”
九十四再把碗裡剩下的水一口氣喝幹。
“拿筆。”阮玉山一步步引導他,話到嘴邊又不忘刻薄一下,“别跟拿勺子一樣。”
九十四當然會拿筆,他特地在席蓮生那裡學過。
他有模有樣捏着筆,蘸了墨,在宣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寫完第一個字,他的手勢變成了拿勺子的樣子。
阮玉山在旁邊毫不掩飾地笑了一聲:“笨!”
九十四并不把這話放在心上,他現在一心一意要把握筆的姿勢糾正過來。可拿筆着件事,一開始握正了還好,中途一旦變樣,變回自己習慣的手勢,就很難糾正回去。
他的無名指上下失據地懸在空中,目光凝在手指上,沉靜地思考每根手指該放的位置。
俄頃,一隻更寬大,膚色更深的手覆了上去。
阮玉山輕描淡寫地把他的手指撥到了正确的位置,手臂貼着他的手臂,手心貼着他的手背,聲音從他的頭頂傳下來:“落筆的時候,手不能抖。”
阮玉山的每一筆都走得大刀闊斧,指節貼在九十四的手指上,所用力道時時刻刻張弛有度,下筆輕,走筆緩,收筆重,手肘穩在空中,墨迹落在紙面上,一筆一劃龍飛鳳舞,力透紙背,恍若得見字字筋骨。
他知道九十四聰慧,因此隻教了一遍便松手:“自己寫。”
九十四憑借剛才的記憶,以及阮玉山遺留在自己手臂的感知,緩緩下筆。
落了墨,再收回,幾乎和阮玉山教的一模一樣。
他人生第一個規規矩矩寫出來的字,帶着阮玉山的筆鋒。
阮玉山站在他身後,含笑看着九十四緊挨他的墨寶留下的字,又将視線移到九十四的背影上,像在欣賞自己又多描畫了一筆的作品。
“什麼夫子。”他凝視着九十四的後腦勺,似笑非笑,“字都教不好,騙學費的罷。”
九十四寫了字,阮玉山怎麼說便都不在意,甚至沒把對方的話聽進耳朵裡,隻是盯着阮玉山教自己寫的字,在心裡想,席蓮生的字好看。
阮玉山的字更好看。
“你教得好。”他回頭看向阮玉山,“再教我幾次。”
阮玉山挑了挑眉。
“哦?”他俯身湊到九十四眼前,“可我用不慣别人的紙筆。”
九十四嘩啦啦把席蓮生送的宣紙收起來。
阮玉山靠着牆壁,意态悠然地指揮:“筆。”
九十四把席蓮生送的筆放到一邊。
阮玉山:“硯。”
九十四又把他先前的硯台拿過來。
他這才懶洋洋地走回九十四身後,胸腔貼着九十四的後背,一路到手臂,再度教九十四拿起筆時,聲音已沉穩了下來:“手肘用力,落筆要穩。像我剛才教你的那樣。”
明明身體隻挨了一半,九十四整個人卻仿佛被阮玉山圈在懷裡。
他的耳後偶爾能感受到阮玉山說話時喉結的滑動,還有胸膛跟随呼吸緩慢的起伏,寫了很久他才注意到自己的體溫似乎總是更溫涼些,因為阮玉山的掌心永遠都溫暖幹燥,握在他的手背上時,能感受到皮膚下方流動的血液的滾燙。
他的一生就是從此時起每一步都帶有阮玉山親手雕刻的痕迹,籠中混沌十八載,阮玉山往後一筆一筆把他勾出了形。